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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瞎子一猛抬起头来说:
“真的哩!那天我求你请高团长,有空到舍下坐坐,你对他说了没有啊?”
“说了,早就说过了!”老蒋说,“他也答应了,就赶上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高庆山,当了什么支队长,半路里添了个婆婆,调到城关,他什么也不能自由了!”
田大瞎子眨巴着眼说:
“说也怪,高团长平日那样心高志大,怎么就服他们的辖管?队伍是谁带起来,还不是他一人的功劳?高庆山是什么人?原不过是五龙堂堤坡上的一个野小子,那年闯祸逃跑,不知道在哪里要了几年饭回来,冒充红军,既不烧柴,又不下米,人家做熟了饭,端碗就盛,也不嫌个寒伧?要是我啊,说下黄天表来,也不叫他们收编,动硬的,自己有枪有人,拉到哪里,也有官儿做,反受这帮穷小子们宰制?我说老蒋!咱们多年不错,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你好了,我也能沾光。等高团长回来,你该把这理儿和他念叨念叨。也不要说是我说的,免的传出去外人生疑!”
老蒋深感知己,又劝说了老内当家一番,告辞走出。田大瞎子送出来又说:“家去,也不要和俗儿闹,我不和她一样见识,她不过是受了那些人们的愚弄!西头吴大印家那个小闺女叫春儿的,我早就看着不是正经货,十七到八了,老是和我们小做活的芒种勾勾搭搭,结果叫她给挑着当了兵!”
俗儿的状也没有告成功。她走到村边,正迎上高疤骑着一匹大红马,从城里回来,后面有七八匹马围随着他跑着,就像顺风飞来的一窝蜂。高疤气色不好,看见俗儿也没说话,只把手里的马鞭子一摆,就在她身边窜了过去。一个特务员,从马上跳下来,两手一卡俗儿的腰,抡起来放在马鞍上,手拉着缰绳,跟着高疤的马屁股,跑回村里去了。
一见高疤回来了,子午镇街上的人们,吃了一惊:俗儿会拘魂念咒,怎么来的这样凑急?这一下子该着田大瞎子受受了。
高疤在俗儿家院里下马,俗儿把他侍候到炕上。特务员们把马交给老乡去遛去饮,都到街上二丰馆去喝酒,街上的妇女儿童,也都躲回家去了。
高疤靠在大红被垒上,用马鞭子敲打着裤脚上的尘土,气昂昂的一句话也不说。俗儿小心问:“你怎么了呀?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高疤把眼眉一拧说:
“怎么啦?不许我回来?”
俗儿轻轻推他一下说:
“你看,谁敢不叫你回来啊?”
听见姑爷回来,老蒋忙着屋里来,看势头不对,也只好坐在对面小凳上搭讪着抽烟,过了一会,高疤问他:“长仕庙来的那个道士走了没有?”
老蒋说:
“还没走,在咱那小西屋里给一个女人治病哩!”
“什么病?”高疤随便的问。
“肚里的病,”老蒋说,“正在那里揉哩。干么你找他?”
“叫他来!”高疤说,“叫他给我摇一个卦!”
老蒋去把道士领进屋里来,道士有五十多岁,大个头,胖胖的脸上,像涂着一层红油彩,见了高疤先弯身问好。高疤说:“听说你很灵验,你给我摇一卦,看我今年的运气到底怎么样?”
道士说:
“我这卦不摇,你写两个字儿吧!”
“你不知道我不识字是怎么的!”高疤大声说。
“啊!那你随便说两个字儿就行了。”道士赶紧笑着说。
“受训!”高疤像吐出什么咬不动的东西一样狠狠的说。“啊,受训!”道士闭上眼睛,“就是受训教的那个训呀?”“什么他妈的受训教?”高疤恼了,“我教训别人行了,别人谁敢教训我?”
“这两个字儿很好,高团长!”道士睁开眼睛大笑着说,“主你官运亨通!
不到年底,有升师长的命儿哩!”
老蒋也在一旁陪着笑儿,高疤把头一扭说:“亨通鸡巴!去你的吧!”
道士刚要退出,高疤转过脸来问:
“你看这地面上要落个什么结果?”
道士想了一想说:
“大乱之年,平安不了。”
“你看这些队伍能存站的住吗?”高疤又问。
“有你老人家在里边,怎么能存站不住哩?”道士说。“我不是他们里边的人!”高疤说,“你看日本人能站得住不?”
道士看着高疤的气色说:
“日本人灭亡中国,是活该有这么一劫!这一带的人,免不了血光之灾。
吕正操、高庆山这些人,成不了气候,只能给老百姓招灾惹祸!有见识的人,得早些找自己的明路儿走!”
高疤低头不语。老蒋乘机把田大瞎子那段话也说了。俗儿抢过来说:“我不爱听!什么王八狗日的话,一到你耳朵里,就成了圣旨。田大瞎子的话也听得?他是什么人,他早足着劲儿当汉奸哩。去你们的吧,天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高疤又叫住道士问:
“你这样大年纪,怎么养的这么好,老是红光满面的,有什么秘方儿吗?
道士说:
“没什么秘方儿,不过是从小童子身儿修行的罢了!”“你别打算我不知道,”俗儿笑着说,“整天价揉搓娘儿们的肚子,你还修行哩!”
道士红着脸走出,老蒋唉唉了两声,也跟出去了。
俗儿点灯铺炕,侍候高疤睡觉。她上身穿着一件小红袄,下身穿着宽腿黑棉裤。爬在炕上,给高疤扒下袜子来,笑着说:“骑了一天牲口,怪累了吧,这么不高兴,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高疤说:
“司令部的命令,叫我去受训学习,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什么叫受训学习?”俗儿问。
“说的好听:军事政治一大套。我看,不过是过河拆桥要把我踢磨出去!”
“就你一个人,还是别人也去?”
“人多了。成立一个军事队,一个政治队,还说是带职学习,学习得好,还可以高升。”
“那也不错,去学学怕什么?”
“你摸清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怕到那里把枪一下,毙了哩,前不久,高阳那里就毙了一个土匪头儿!”
“我想不会那样,”俗儿笑着说,“那天,高翔讲的很好。”“不要光听他讲,”高疤说,“咱们底子不正,近来到高庆山那里反映我的,想也少不了。
就往好里说吧,叫你学习,把你送到山沟里,吃砂子米睡凉炕,跑步爬山,站岗勤务,我白干了这些日子团长,又去受那个?”
“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俗儿又说,“你从小不也是受苦出身?你看人家高庆山,说起来受的那苦更多哩!”“高庆山这个人,我摸不透!”高疤说,“按说,对待咱们也不错,就是脾气儿古怪。这些日子净叫我们开会,我、李锁、张大秋,谁后面也是跟着十几个人,他就只有一个小做活的,背着一枝破枪。那天我们三个团长议合了一下,说支队长走动起来,不够体面,和我们在一块,我们人多他人少,也不合人情。我们决定:一人送他两匹马,两个特务员,两把盒子。谁知给他送去了,他不收,还劝我们把勤杂人员减少减少,按编制先把政治工作人员配备起来。你看,这些共产党,有福也不知道享,生成受罪的命,和他们在一块干,有什么指望?”
“你打算怎么样呢?”俗儿皱着眉问。
“今儿个接到命令,叫文书给我念了一下,没听完,我就拉起马家来了!
我不去学习,他们逼急了我,我不定把队伍拉到哪里去哩!”高疤说。
“我劝你不要那样。”俗儿拍着高疤的腿说,“别人能学习,你就不能去?
再说学点能耐,认识个字儿也好啊!”“认识字儿有鸡巴用?”高疤说,“我要有念书的命,从小就不干那个了!有胆打日本就算了,还要学什么习!”
俗儿说:
“你不去学习也好,要和人家好好商量。不要胡思乱想,人家跟你出来,都为的打日本,落个好名贴儿,你能把队伍拉到哪里去啊,跟着蒋介石往南边逃,还是投日本当汉奸?这两条道儿我看都走不得。”
“那就脱衣裳睡觉!”高疤喊,“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十八
高翔用电话通知高庆山,叫他好好掌握部队,进行战事动员和教育。
高庆山召集团长和干部们开会,竟没有高疤,李锁说他昨天没请假就回子午镇去了,怕是不愿意学习。高庆山考虑了一下,开完会,带着芒种,骑着自行车到子午镇一带乡下来。
一路的白沙土道,很是好走。小道两旁的菜园子,白菜砍光了,残留着一些烂菜叶。水井闲着,瓜蔓叫霜打干,几个鲜红肥大的倭瓜,披着白霜,躺在田埂上的阳光里。
很快望见了五龙堂的南街口。在村头高高的堤头上,东边坐着一个妇女纺线,西边站着一个妇女纳鞋底儿,人民自卫,这是平原上新建立起来的岗哨。
这两个妇女在太阳地里,做着活儿站岗,都在年轻。纳鞋底儿的望见远远来了两个骑车的军人,就说:“喂,来了两个兵!”
纺线的妇女低着头说:
“过来了就查他们,嚷什么?”
“怎么个查法?”纳鞋底的妇女说,“当兵的,人家叫查呀,查恼了哩?”
“查恼了他也不敢怎样,”纺线的妇女笑着说,“这是上级布置下来的公事。”
“他要恼了我就说,”纳鞋底儿的笑着说,“我就一指你说:这是支队长的媳妇,你敢恼!”
“你不要提我吧,”纺线的说,“你提高翔,他的名声更大!”
两个人逗着笑儿,两辆车子过来了,纳鞋底儿的看出是高庆山,就笑着说:“你看,说张飞张飞就到,快家去烧火做饭吧!”
纺线的正是秋分,停下纺车一看是高庆山和芒种,就又低下头去纺,正经的说:“你说的哪里话:他来了我就能放弃岗位吗?”
“真坚决!”高翔的媳妇说。
看见是她们,高庆山跳下车子来,说:
“你们两个做伴站岗呀?”
高翔的媳妇说:
“嗯。拿出来!”
“拿出什么来?”高庆山问。
“拿出通行证来!”高翔的媳妇绷着脸儿说,“怎么你这上级,倒不服从命令!”
“啊!”高庆山赶紧问身后的芒种,“带着通行证吗?”
“没有!”芒种笑着说。
“以后出门结记着开,”高庆山说,“这次是我疏忽忘记了。”
“下次再没有,就不让你进村!你们布置的,你们倒不遵守!找个熟人儿给你做证明吧!”高翔的媳妇说笑着,指一指秋分。
高庆山笑着推车走进街里,芒种回过头来说:“你们就是这一套!”
“我们是哪一套?你说!”高翔的媳妇问。
芒种笑着说:
“你们站岗,不查别人,专查我们。看见穿军装的呀,挂背包的呀,你们就查问得紧了;要是老百姓打扮,你们连头也不抬,还怕耽误做活哩!”
“那是为什么?”高翔的媳妇又问。
“你们怕漏了岗,挨罚!”芒种说,“还有丢人的哩,人家不管拿出张什么纸儿,只要有块红记儿就哄了你们,你们还事儿也似的,翻来覆去的拿着看哩,其实和我一样,大字不识!”
“去你的吧,老婆儿们才那样哩!”秋分笑着说,又看高庆山,“用我家去给你们烧水吗?”
“不用。”高庆山回头说,“好心站岗吧,你们不识字,赶紧成立识字班!”
五龙堂村儿不大,高庆山一进南口,连站在北口的人都看见了。正是吃早晨饭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到街上来:一手端着一大碗山芋白菜粥,一手攥着一块红高粱糁饼子,这就是农民冬天的好饭食。高庆山向那些年纪大的说:“大伯,大娘,结实呀?”
“结实。受苦的命儿,有个死呀?”老头老婆儿们笑着说,“你们看,庆山这孩子多礼性,他要不叫我,我可不敢认他!
怎么这孩子老不大胖呀?太操心呀!”
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就只冲着高庆山笑,高庆山一个个的问他们:参加自卫队了吗?会打枪了吗?小媳妇们站在婆婆的背后面,提着脚跟瞧。高庆山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在车上推着,走一截就换一个,年轻的母亲们都高兴的说:“快下来!叫你叔叔歇歇!”
老年人们又叹息着说:
“唉!真是共产党能教导人呀,你们看这些行事和言谈。庆山小的时候,多淘气,净好坐在树老刮把里往下拉屎!怎么样啊,庆山,日本鬼子过来了吗?”
高庆山说:
“不要紧。过来就打他,不能叫他站住!”
“可得打呀!”老婆儿们说,“你大伯大娘的老命都交靠的你了啊,孩子!”
“大家组织起来一块打!”高庆山说。他一路走着,宣传着,动员着,使得五龙堂全村的人,心里又亮堂,又快乐。
他出了北口,上了堤坡,看见了他家的小屋。小屋在冬天早晨的太阳光里,抹着橘子的黄色。高四海正要赶羊到河滩里去,看见儿子来了,就站在门口,打火抽着一锅烟。
把车子靠在小屋前面,芒种跑过去,摸着羊说:“肥多了,你净喂它们什么呀,大伯?”
“喂什么,放它们吃草罢咧,”老人说,“这一带,哪里有好草,我都摸得清,冬天又没事儿,一出去就是一天!”
“村里的农会组织起来没有?”高庆山问。
“正在写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