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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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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芒种去打水饮牲口,春儿在堤埝上低着头纺线,纺车轮子在她怀里转成一朵花,她的身子歪来歪去。芒种直直的望着,牲口把水喝干了,用嘴把梢桶挑起来,当啷一声,差一点没掉到井里去,春儿回过头来笑了。
芒种望着天河寻找着织女星。他还找着了落在织女身边的、丈夫扔过去的牛勾槽,和牛郎身边织女投过来的梭。他好像看见牛郎沿着天河慌忙追赶,心里怀恨为什么织女要逃亡。
他想:什么时候才能制得起一身新人的嫁装,才能雇得起一乘娶亲的花轿?什么时候才能有二三亩大小的一块自己名下的地,和一间自己家里的房?
半夜了,天空滴着露水。在田野里,它滴在拔节生长的高粱棵上,在土墙周围,它滴在发红裂缝的枣儿上,在宽大的场院里,滴在年轻力壮的芒种身上和躺在他身边的大青石碌碡上。
这时候,春儿躺在自己家里炕头上,睡的很香甜,并不知道在这样夜深,会有人想念她。她也听不见身边的姐姐长久的翻身,和梦里的热情的喃喃。养在窗外葫芦架上的一只嫩绿的蝈蝈儿,吸饱了露水,叫的正高兴;葫芦沉重的下垂,遍体生着像婴儿嫩皮上的茸毛,露水穿过茸毛滴落。架上面,一朵宽大的白花,挺着长长的箭,向着天空开放了。蝈蝈儿叫着,慢慢爬到那里去。

话虽这么说,田大瞎子还是替儿子张罗。他家和张荫梧沾点亲戚,他写了一封信,叫田耀武到博野杨村去一趟。那时张荫梧管辖着附近几个县,要组织民团,还要“改驯区长,就叫田耀武回到本县本区服务效力。
田大瞎子随着办了几桌酒席,把全区的村长村副请来,吃到半截腰里,把儿子的名片发下去,又叫田耀武敬了酒,他才把请客的意思说明:“请各位老兄老弟照应照应你们的侄儿!”
那时的村长村副差不多都是田大瞎子一流人,就说:“不照应他还照应哪个去?可是一件:耀武当了区长也得照应着我们哪!”
田大瞎子说:
“那是。有个大事小情的,总得比别人有个看顾。张专员说:不定哪天日本人就会过来。这,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国家养着那么些军队,都打不过,你们说我们老百姓可有什么能耐,挡住人家?可是,我们得防备一件:到了那个时候,地面上一不安稳,我们就要吃亏,我们是吃过亏的人了。放耀武在区上总好一些。张专员又要组织民团,不久这些公事就要下来了,各村殷实户主,都得出人买枪,这是件风火事儿,区上要没个靠近的人儿,咱们可有很多事不好办哩!”
“今年这么旱,大秋好不了,可哪里有富余钱买枪啊,一杆湖北造就要七八十块大洋哩!”有几个村长村副发起愁来。
“这是张专员委派给耀武的命令,我们也没法驳回。”田大瞎子说,“可是也犯不上为这件事情发愁作难。各位回到村里掂对着办就是了,叫那些肉头厚的主儿买几枝,其余的就摊派给那些小主儿们。可有一件:钱叫他们出,买回枪来,还得拿在我们手里!”
宴会完毕,各村村长村副都说在改选区长的那天,投耀武的票。
天很热,送客出门,田大瞎子就搬一把藤椅,放在梢门洞里,躺着歇凉。
东头有一个叫老蒋的,这人从小游手好闲,专仗抱粗腿吃饭。他每天指望的就是村里出点横祸飞灾:红白大事,人命官司,失火求雨等等,找些油水。这些日子天旱,农民们早早晚晚好站在村边大堤上望云彩等雨,他就过去:“老天爷又等着子午镇的好戏看了!”
农民们答腔的很少,他们明白:就是眼下落了透雨,收成也不会好,再加上求雨唱戏花钱,穷人更是难办。
老蒋正自没趣,看见大班的客人们走了,就摇着蒲扇拐到这里来,他放轻脚步走到田大瞎子身边说:“我说呀,老天爷也瞎眼,这么热天,他还不下场雨叫你老人家凉快凉快!”
田大瞎子眼皮也没抬,只把翘起来的一只挂在大脚趾头上的鞋,摆动摆动。半笑半骂的说:“滚蛋吧!又跑来喝我的剩酒了!”
“叫我看呀,你还是不会享福。”老蒋说,“大地方不是有了电扇吗,怎么还不叫耀武买一把回来呀?我们也站在旁边,跟着凉快凉快。”
田大瞎子不说话,老蒋就冲着他扇起扇子来。田大瞎子坐起来说:“算了。你去把管账先生叫来,有点剩酒菜,你们一块吃了吧!”
老蒋跑去把先生叫了来,田大瞎子告诉他们派款买枪的事。
先生抱着大账算盘,老蒋背着钱插,先从尽西头敛起,到了春儿家里。
秋分和春儿正为冬天的棉衣发愁,每天从鸡叫,姐妹两个就坐在院里守着月亮纺线,天热了就挪到土墙头的荫凉里去,拚命的拧着纺车,要在这一集里,把经线全纺出来。一见又要摊派花销,秋分就说:“大秋都扔了,正南巴北的钱粮还拿不起,哪里的这些外快?”
老蒋说:
“你说这话就有罪,咱村的收成不赖呀!”
“谁家的收成好?”秋分问。
“大班的支谷,下了一亩八斗,你砍我的脑袋!”老蒋说。“别提他家!”
春儿说,“那是大水车的灵验,我们哩,我们这些穷人哩,别说八斗,八升打出来,你砍了我的脑袋!”
“你可有多少地亩呀?”老蒋笑了。
“他地多,就叫他把钱全垫出来呀!”
“人家不是大头!”
“他家不是大头,难道我们倒成了大头?”
“这是阖村的事,我不和你小丫头子们争吵,”老蒋说,“你不拿也行,到大众面前说理去!”
“你们是什么大众!”春儿冷笑着,“还不是一个茅坑里的蛆,一个山沟里的猴!”
管账先生说:
“你这孩子,不要骂人,这次泼钱是买枪,准备着打日本,日本人过来了,五家合使一把菜刀,黑间不许插门,谁好受的了啊?”
“打日本,我拿。”春儿从腰里掏出票来,“这是上集卖了布的钱。我一亩半地,合七毛二分五,给!”说着扔给老蒋。
“这就是咱村的一大害,刺儿头!”老蒋走出来,和管账先生嘟念着。
听说山里的枪枝子弹便宜,老蒋在那边又有个黑道上的朋友,写了封信,田大瞎子派芒种先去打听打听。这孩子吃得苦,受得累,此去西山一百多地,两天一夜,就能赶回来。
芒种轻易不得出门,听说叫他办事,接过信来,戴上一顶破草帽,包上两块饼子就出发了。
这时已是起晌以后,农民们都背上大锄下地去了,走到村边,从篱笆门口望见春儿和秋分,正在葫芦架下面经布,春儿托着线子走跳着,还挂好一边的橛子。芒种想起身上的小褂破了,就走了进来。听见脚步声,春儿转过身来,没有说话。秋分抬头看见,就说:“起晌了,你倒闲在?”
“我求求你们,”芒种笑着说,“给我对对这褂子!”说着把饼子放下,把褂子脱下来。
“什么要紧的事,你这么急?”春儿停下手来问。
“到山里送封信?”芒种说。
“颠颠跑跑的事,就找着你了?”春儿盯着他说。
“没说吃着人家的饭嘛,就得听人家的支唤。”芒种低着头。
“叫春儿给你缝缝,”秋分说,“她手上带着顶针。”
春儿回到屋里,在针线笸箩里翻了一阵,纫着针走出来,一条长长的白线,贴在她突起的胸脯上,曲卷着一直垂到脚下。她接过褂子来,说:“这么糟了,衬上点布吧!”
“粗针大线对上点,不露着肉就行了。”芒种说。
春儿不听他,又回到屋里找了一块白布,比了比,衬在底下,密针缝起来,缝好了,用牙轻轻咬了咬,又在手心里平了平,扔给芒种:“别处破了,这个地方再也破不了啦!”
芒种穿在身上,转身到墙根水瓮那里探头一看,说:“又干了!我去担挑子水来!”
秋分说:
“一会我和春儿去抬吧,叫你们当家的看见,又该说你了!”
“这是体己活,他管不着!”芒种说,“我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哩!”
他担起她们的小梢桶就出去了,担了一挑又一挑,小水瓮里的水波波的漫出来了,又去担了一挑,浇了浇葫芦。
春儿在他背后笑,刚刚给他缝好的褂子,又有一个地方,像小孩子张开了嘴。
“来!再对上几针,”她招呼着芒种,“就穿着缝吧,给你叼上一根草棍儿!”
“叼这个干什么?”芒种说。
“叼上,叼上!要不就会扎着你,要不咱两个就结下冤仇了!”春儿笑着,把一根笤帚苗放在芒种的嘴里。
两个人对面站着,春儿要矮半个头,她提起脚跟,按了芒种的肩膀一下,把针线轻轻穿过去。芒种低着头,紧紧合着嘴。他闻到从春儿小褂领子里发出来的热汗味,他觉得浑身发热,出气也粗起来。春儿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股红色的浪头,从她的脖颈涌上来,像新涨的河水,一下就掩盖了她的脸面。她慌忙打个结子,扯断了线,背过身去说:“先凑合着穿两天吧,等我们的布织下来,给你裁件新的!”

芒种拿起饼子,连蹦带跳的跑下堤埝去,他头一回听见子午镇村边柳树行子里的小鸟们叫的这样好听。小风从他的身后边吹过来,走在路上,像飞一样。前边有一辆串亲的黄牛车,他追了过去;前边又有一个卖甜瓜的小贩,挑着八股绳去赶集,他也赶过去了。他要追过一切,跑到前边去。有一棵庄稼,倒在大路上,他想:“这么大的穗子,糟蹋了真可惜了儿的!”扶了起来。车道沟里有一个大甩洼:“后面的车过来,一不小心要翻了哩!”把它填平。走到一个村口,一个老汉推着一小车粮食上堤坡,努着全身的力气,推上一半去,又退了下来,他赶上去帮助。到街里,谁家的孩子栽倒了,他扶了起来,哄着去找娘。
当天晚上,他就过了平汉路,在车站上,他看见了灰色的水塔和红绿色的灯,听见了火车叫。一火车一火车的兵马,在他眼前往南开去了,车顶上挤着行李、女人和孩子。
他走在山地里的石子路上,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一打听道儿,老乡总是往前面山顶上一指说:“翻过这个小梁梁儿就到了,一马平川!”
这里冷的早,山前的草还青着,山后的草就发白了。白色的房顶上,堆着枣儿,黑色的山羊,在山坡石头堆里跳跃着。山道两旁,常常遇见泉水,小小的水泉慢慢冒出水来,像螃蟹吐泡,芒种从没喝过这样甜的水,不断蹲下用手掏起来喝。
尽量抬着脚步走,还不断踢起小石块,不久鞋底磨出窟窿来,石子钻到里面去,芒种想:“回去又该求春儿了!”他捡了几块又圆又滑的紫色小石头装在兜里,平原的孩子们欢喜这些小石头,偶尔才能从田地里拾到一块,说是老鸹从山里衔回的枕头。他预备回去送给女孩子们抓子儿。
中午,他走到一个大镇店,叫做城南庄。村边河滩上有一片杨树,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大道旁边纳着鞋底儿,卖豆腐和红枣。芒种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鞋来休息。
前面是一条大河,叫胭脂河,太阳照在河面上,水流很清,红色的砂石在河底翻动。河对面有唱歌和喊叫的声音。
不久,从山后转出一支队伍来,稀稀拉拉,走的很不齐整,头上顶着大草帽,上身披着旧棉衣。这队伍挤在河边脱鞋,卷裤子,说笑着飞快的趟过来,在杨树林子里休息了。芒种问那妇女:“大嫂子,这是什么军头啊?”
“老红军!”妇女说,“前几天就从这里过去了一帮,别看穿的破烂,打仗可硬哩,听说从江西出来,一直打了二万多里!”
“从江西?”芒种问,“可有咱这边的人吗?”“没看见,”妇女说,“说话咵得厉害,买卖可公平,对待老百姓可好哩!”
“怎么火车上兵往南开,他们倒往北走哩!”芒种又问。
妇女说:
“那是什么兵,这是什么兵,往南开的是蒋介石的,吃粮不打日本,光知道欺侮老百姓的兵。这才是真心打日本的兵,你听他们唱的歌!”
芒种听了听,那歌是叫老百姓组织起来打日本的。队伍散开,有的靠在树上睡着了,有的跑到河边上去洗脸。有一个大个子黑瘦脸的红军过来,看了看芒种说:“小鬼!从哪里来呀?看你不像山地里的人。”
“从平地上,”芒种说,“深泽县!”
“深泽?”那红军愣了一下笑了,“深泽什么村啊?”芒种听他的口音一下子满带了深泽味儿,就说:“子午镇。
老总,听你的口音,也不远。”
“来,我们谈谈!”红军紧拉着芒种的手,到林子边一棵大树下面,替芒种卷了一枝烟,两个人抽着。
“我和你打听一个人,”红军亲热的望着芒种,“你们村西头有个叫吴大印的,你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呀,”芒种高兴起来,“我们在一个人家做活,我还是他引进去的哩。现在他出外去了,在牡丹江种菜园子。”
“他有一个女儿??”红军说。
“有两个,大的是秋分姐,小的叫春儿。”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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