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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们来了。”大娘说。
“我们又不是日本鬼子,你怕啥?”年长的说,“八路军在这里,你们把好吃的拿给他们,把热炕头让给他们。我们来了,还没见面,你就关门子。
都是中国的军队,你为什么两般看待,你有鸡吗?掏出来,慰劳我们!”
“我有一只老公鸡。”大娘说,“你们拿去也可以,谁叫它不看头势,瞎叫唤?这可不能说是慰劳。”
“我们不辛苦?”年长的说,“我们从东三省跑回大后方,又从大后方跑回你们这里,你敢说我们不辛苦?”
“这么远跑来跑去的,那是干什么呀?”大娘说。
“为了抗日,为了收复失地。”两个兵一齐说。
“你们和日本打过仗吗?”大娘问。
“还没有。”年幼的笑笑说。
“你们收复了多少失地?”大娘又问。
“昨天收复了你们的县城,”年幼的说,“又叫日本占了。
这不怨我们,这是总指挥的命令。”
说到这里,两个兵放下大娘不管,自己对答起来。
“他奶奶个雄!怎么回子事?咱们从大后方出发的时候,不是说来抗日?
怎么到手的东西,还让给日本?”年幼的问年长的。
“我明白。”年长的说,“我们的上级,从‘九一八’起,就一直这样欺骗我们。抗日,抗日,实际上,我也算是十来年的老兵了,我做梦也没有梦见过他们抗日。他们是要打共产党。”
“为什么要打共产党?”年幼的问,“共产党和我们有什么仇?”
“就因为共产党抗日。”年长的说,“你看见了,我们从共产党手里夺了一座县城,就双手交给日本。”
“那我们不成了汉奸队伍吗?”年幼的说。
“谁说不是!”年长的说,“妈拉巴子,这就不要怨老百姓小看我们了!”
大娘在一边听得很入神。她想:有些话,是可以和这两个兵说说了。
“老百姓顶恨的是汉奸,”她笑着说,“顶欢迎的是抗日。人们为什么那样喜欢八路军,就因为他们真心抗日。不瞒你们说,我这小院里,就不断住过八路军,我就是顶喜欢他们。他们不只对待我好,大娘长,大娘短,替我挑水扫院,帮我捡柴推碾;他们还有一条你们没见过的好处,就是官对兵好。
我见过那些团长连长,他们看待那些战士,就像亲兄弟。
不用说吃穿一样,开会学习在一起,要是哪个弟兄有了个灾枝病叶,那些官长呀,跑前跑后,照看得真比家里人还周到。有些好吃的送来,有些好铺好盖的抱来,知冷知热,安抚劝说。家属们来了,全班的弟兄都欢迎,要是爹娘,就是全班的大伯大娘,要是兄妹,就是全班的哥哥妹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人情道理的队伍,只凭这一点,我就断定八路军一定能成事,一定能抗日,一定能把老百姓救出来。可是,你们那里怎样,也是像他们这个样儿吗?”
“我们哪!”那个年幼的兵说,“当官的是阎王,当兵的是孙子,你有病,他只恨你不死,好多吃个空名儿!要想对你好,除非你是他的小舅子!”
“我常想:”大娘说,“不当兵便罢,要当兵就当八路军,名誉又好,工作又顺心,老百姓又欢迎,你说哪一条不好呀?”“你看这位老大娘,”年长的兵说,“比我们那卖膏药的政工队长说的还有道理。大娘呀!你不要见外,我认识你们村里一个人。”
“你认识我们村里的田耀武。”大娘说,“要不就是高疤。
你认识他们,我不嫌你恼,我们还是成不了一家人。”
“不是他们。”年长的兵说,“是一个小姑娘。”
大娘没有说话。
“是一个小姑娘。”年长的兵又说,“可惜我没记住她的名字。去年七月,我们的队伍溃散南逃,我掉了队,害怕路上叫人卡了,在高粱地里藏着,好几天没有吃饭。是那位小姑娘看见了我,给我换了便衣,拿了干粮,我才得走路。临走,我把我那枝枪送给了她。”
“这样我就知道了,”大娘说,“她是我的小侄女,名叫春儿!你那枝枪也早去抗日了。”
“我一直感念她的救命恩情。”年长的兵快活的说,“快请她来见见。”
“她逃出去了。”大娘说。
“为什么逃出去?”年长的兵问。
“因为她抗日,你们进村捕杀抗日的老百姓,她就走了!”
大娘说。
“这是从哪里说起?”年长的兵说,“我真对不起她呀。我临走时候说:我要回东北参加抗日联军,走在半路,就又叫国民党抓住,他们欺骗我,说是就要北上抗日。我原想到这里来可以见到救命的恩人,谁想倒成了仇家?
大娘,我们这些当兵的,和抗日的八路军,并没有一丝一点仇恨。等她回来,你一定替我问候她!走吧。”
“那好办。”大娘给他们开了篱笆门说,“你们还要鸡不要?”
“不要扯我们的臊皮了!”两个兵笑着说。
田耀武继续在村中进行宣传。他叫老蒋召集民众在小学堂开会,半天只到了十几个老头,其中有几个早就聋了。田耀武站在讲台上说:“我们是来消灭共产党的,因为他们不好。他们怎样不好呢?你们是都见到了。从他们来了,把我们的村庄,闹了个天翻地复。儿子不尊敬老子,媳妇不服从婆婆,穷的不怕富的,做活的不怕当家的。工人也开会,也讲话,也上学识字,也管理村中的事情,这是从来没有的,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抗日,抗日!抗日是我们政府的事,我们军队的事,你们老百姓瞎嚷嚷什么?
国家事用不着你们操心,没看过《空城计》?从今以后,不许老百姓抗日!
不许穷人背枪!从今以后,不许工人开会,不许妇女上学,不许唱歌扭秧歌。
富的还是富的,穷的还是穷的,男的还是男的,女的还是女的。不能变更,不能不服从。从今天起,取消合理负担,改成按地亩摊派。听到了吗?你们!
我是代表蒋委员长讲话。”
他讲完话就走了。老头儿们也就散了,他们的心里很沉重,也很恐怖。
因为他们的儿子并没反对过他们,媳妇也还孝顺。家里没有长工,儿子是在别人家当长工。取消合理负担,难道说已经掀去的压在头上的大石头,就又要搬来顶上吗?
五十四
正赶得这样不如意,地里的麦子熟了。去年河南河北全泛水,黑土地白土地里的小麦都很好,沉甸甸的穗子乍乍着长,“谷三千,麦六十”,今年随手摘下一穗,在手掌里捻开,就有八十个鼓鼓的大麦粒。麦子身手高大,刀劈斧砍一样整齐,站在地这头一推,那头就动,好像湖面上起了风。
古老传言:“争秋夺麦。”麦收的工作,就在平常年月也是短促紧张。
今年所害怕的,不只是一场狂风,麦子就会躺在地里,几天阴雨,麦粒就会发霉;也不只担心,地里拾掇不清,耽误了晚田的下种。是因为:城里有日本,子午镇有张荫梧,他们都是黄昏时候出来的狼,企图抢劫人民辛苦耕种的丰富收成。
老百姓说:今年的麦子,用不着雇看青的巡夜了,有八只眼睛盯着它:一边是日本和张荫梧,一边是本主和八路军。这几天,城里的敌人,不断用汽车从安国运来空麻袋,在城附近抓牲口碾轧大常子午镇的村长老蒋,也正在找旧日的花户地亩册子,准备取消合理负担,改成按亩摊派。
敌人是为麦子来的。
抗日县政府指示各区:要组织民兵群众,武装保卫麦收。
指示规定邻近村庄联合收割。芒种和春儿都参加了民兵组织,每天到河口放哨。高四海担任了子午镇和五龙堂的护麦大队长,他的小屋又成了指挥部。
白天收割河南岸的麦子。高四海到各家动员了,秋分又分别动员了那些妇女们。农民们鸡叫的时候就起来,拿着镰刀在堤坡上集合。他们穿着破衣烂裳,戴一顶破草帽,这些草帽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紧张的麦秋,抵御过多少次风雨的袭击。高四海从小屋里出来,肩上背一枝大枪,腰里别一把镰刀。用过多年的窄窄的镰刀,磨的飞快,它弯弯的闪着光,交映着那天边下垂的新月。高四海站在队前,只说了几句话,就领着人们下地去了。
这队伍已经按班按排分好,一到指定的地块就动起手来。割的干净,捆的结实,每个人都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这不是平日的内部竞赛,这是和对面的两个敌人争夺。胶泥地是割,河滩附近的白土地,就用手拔。抡着拔起的麦子,在光脚板上拍打着,农民们在尘土里滚滚前进。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半。大车队在村东村西两条大道上,摇着鞭子飞跑。三股禾叉,在太阳光里闪耀着,把麦子装上大车,运到村里。秋分领导着妇女队,担着瓦罐茅篮,从街口走出,送了中午的饭菜来,也有人担来大桶的新井水。小孩子们也组织起来了,跟在后面,拾起农民们折断和遗漏的麦穗儿。
在五龙堂村里碾了几片打麦常在场边,放几条大板凳,结实的小伙儿们,光着膀子站在上面,扶着铡刀。大车把麦子卸下来,妇女们抱着麦个儿,送到铡刀口里去。
中午,她们在大场中心撒晒着麦穗。几次翻过摊平,到起晌的时候,牵来牲口,套上大碌碡。鞭子挥动,牲口飞跑,碌碡跳跃。她们拿起杈子,挑走麦秸,拉起推板,堆好麦粒。
用簸箕扬,用扇车扇,用口袋装起。
晚上,民兵和收割队到河北去。三天三夜,他们把麦子全收割回来,地净场光,装到各家的囤里去了。田野像新剃了头似的,留下遍地麦楂,春苗显露了出来,摇摆着它们那嫩绿的叶子。
我们的军队,正在平原的边界袭击敌人。这是新成立起来的队伍,最初几天,曾经想法避开了敌人的主力。不分昼夜的急行军,跳出了敌人布置的包围圈。对于刚刚参加部队的农民来说,行军就是一种作战准备,在行军中,组织严密了,纪律的感觉加强了,每个战士都要学习判断情况,决定动作,掌握敌人运动的规律,并且看穿它的弱点。
在保定和高阳的公路上,连续袭击了几次敌人。敌人从深泽、安国撤走薄弱的兵力,我们赶在前边,破坏了公路,在唐河附近作战,又消灭了两股敌人。最后,高阳的敌人也撤回保定去了。
当日本鬼子从深泽撤退,民兵武装,就开始攻击张荫梧盘踞在子午镇附近的队伍,高疤随着田耀武窜到了冀南地区。
一场患难过去,李佩钟的伤还没好。芒种回到部队上,还住在城里,春儿和老常回了子午镇。
晒麦子的天气,白天焦热,一到夜晚,天空是清朗的,星星是繁密的,风吹过来是凉爽的。五龙堂村边平整光亮的打麦场,是农民们夏季夜晚的休息场所,一吃过夜饭,人们就提着小木凳,或是用新麦秸编制的小蒲墩来了。
在场院中间,是一个夜晚也在闪着银光的、发散着香味的高大的麦秸垛。
农民们坐在风凉的地方,恢复白天的疲劳,庆贺护麦的胜利。妇女们刷洗了锅碗,挂上大门,也跟在后面来了。她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扯着宽大的麦秸垫子,铺开了坐在男人的后边。孩子躺在怀里,她们拍打着,哼哈着,什么时候孩子睡实着了,就把他放到草垫上去。
这是阖村欢乐的时候,邻居畅谈的时候,然而她们只是静静的听着。
夏季的晚风吹拂着的妇女们,脚踏着收获过的土地,头顶着明媚的星斗,从这里听到了多少古往今来的战争,知道了多少攻防斗智的故事?为那些悲欢离合的情景,多灾多难的人物,先苦后甜的结局,她们流过多少次眼泪和轻声的欢笑过啊!
虽然都说:“听书长智,看戏乱心”,乡村的文化生活,很早就有了明显的阶级界限。
田大瞎子,在酒足饭饱以后,好在他家的场院上,讲说“三国”。他说这真是一部才子书,他的全部学问,就是从这一部“圣叹外书”得来。可是去听他讲演的,只是村中那些新旧富户,在外面发财的商人,年老退休了的教员。农民们进不去,也不愿意进去,他们都是跑到五龙堂来,听些庄稼玩意。
这几天,五龙堂的打麦场上,变吉哥正在说唱新编的抗日小段。他说的是梨花调,一定得请高四海来给他伴奏弹弦。高四海很忙,顾不上弄这个。
可是那些书迷们,一到天黑,就给他们摆好了桌子,放好板凳,还从做饭的大锅里舀来一大壶开水。又有人把鼓板弦子取了来,任凭他怎样推托,也是不能不来一段了。
变吉哥说书的兴致是非常高的。这在他也有一套想法:既然自己拔麦手痛,背口袋不动,赶车牲口夹套,扶犁沟垄不平,能在文化宣传工作上下些工夫讨些彩,不也是十分应该的吗?
所以,每当他唱完一段,说天气不早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去耩晚棒子的时候,有几个青年农民说:“变吉哥,不要紧,再来一段。明天一早,我们背上种式去给你耩地,连饭也不吃你的,还不好吗?”
变吉哥,就又抓起壶来,润润嗓子,扬着两块用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