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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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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三个月大学,”芒种说,“你会闹着玩儿了。”
春儿笑着把小窑小塔全毁了。她用力拍打着,用沙土筑成一个小平台,在平台上面,轻轻的整齐的插上三枝草花。
“这是什么?”芒种问。
“看不出来呀?”春儿抬起头来,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庄重的问,“猜一猜!”
“你弄的那个什么也不像,”芒种说,“这都是跟那些女学生们学来的玩艺儿,我猜不着。”
“这就是你的缺点,”春儿不满意的说,“笨。不好动脑筋。”
“我是有这么一个缺点。”芒种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一个香案。”春儿指着那个小平台,抚摩着那三根草儿,“这是三炷香儿,咱们乡下结婚的旧规矩。”
她笑着伸过手去,拉着芒种站起来,替他挂好被包,说:“走吧,要不你就赶不到了,你看树影儿转到哪里去了呀!”
她站在沙岗上,望着芒种穿过一片梨树园,走到大路上去。有一架敌人的飞机飞了过来,它飞的很低又很慌促,好像是在侦察什么。
六十五
民运院第二期收生,变吉哥也被录取了。直到现在,他才脱下那破旧的长衫,穿上了全新的制服。可是,他脸上的胡子还是不常刮,下边的绑腿也打不紧,个儿又高,走起路来拿着穿大褂的架式,就很容易给人一个浪当兵的印象。
他学习很努力,讨论会上也踊跃发言,最爱和那些学生们争辩,参加课外的活动,他尤其热心。变吉哥常到担任“抗战文艺”的张教官那里去请教,非常热诚的去替张教官做一些事,在执行弟子礼上颇有些古风。
教官起初叫他给墙报画些小栏头、小插图,看出他有一套本领,就叫他画些大幅的宣传画,这样他的两只手上,就整天沾着红绿颜色。不久,学院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他担任演员又管理布景,遇见音乐场面上没人,就抓起小锣来帮忙。他很能照顾那些女同志,剧团里女演员又多,他实际上成了剧团的负责人。
现在学校强调联系实际,变吉哥的剧团常常跟着实习队到乡下去演出。
他走在最前面,打着一面小红旗。其实他像一只远行的骆驼,他的身上,上下左右都背满和挂满了东西。在背后,那个装着大幕布的包裹上面,驮着他自己的被包,人们看着这被包上面很稳当,又赶上来给他加上一把别人不愿意提着的胡琴。到了村里,他放下东西,就去看地势,拿着铁铲帮老乡修整戏台,登在板凳上张挂幕布。他们演的戏都很短小,一天上午,要演出四五个节目,差不多每个戏里都有变吉哥。老乡们热情的犒劳他们,在戏台旁边烧了一大锅开水,用筐子背来一堆粗磁碗。变吉哥绝不感觉劳累,一到演戏他总像神附了体一样。最后的一个戏已经演完闭幕,台下的观众也要走散,他不换服装,也不擦去油彩,又慌忙的从幕布里钻了出来。他哑着嗓子,对观众们说:“今天的戏就算完了,不早了,回家吃饭去吧!怎么样,大伯,你对我们的演出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回去就照着我演的这个模范人物学习呀!”
“行了。”有的老乡回过头来说。
变吉哥已经攀到柱子上去解绳子拆幕布。
一些学生出身的演员,对于变吉哥这种演戏作风,有些不满。他们认为这样絮絮叨叨,会减弱戏剧的实效。但看到变吉哥这样做,实在是出于过分的热情,并不是想闹个人突出,也就不好意思提出来,只有时和变吉哥开个玩笑,说他像在跑江湖卖艺一样。变吉哥听了,点头认可,并不以为这是讽刺,他以为大家对他的评价很是适当。
他说:
“我们要向那些人学习,学习他们苦学苦练的精神,学习他们联系群众的方法。你们见过那在庙会上变戏法儿的,在他打锣开场的时候,只有几个小孩子守着他。在这个时候,他总不肯闲着,他叨念着和孩子们逗笑话。抖出一块白布来,在地下铺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蛤蟆,放它在上面跳几下,又收了进去。这都是为了招引人,在表演中间,在散场的时候,他都有一份和观众维系感情的诚意。使观众明知道戏法是假的,也还要掏出钱来,因为艺术是真的,感情是重的。在那旧社会里,凭一技之长,在人群里端碗饭吃,实在并不比今天容易!”
联系到过去的身世,说着说着,他竟有些伤感了。对于变吉哥,这只能使他对今天的宣传工作更加努力。下午,他又盘腿卧脚的坐在老乡家的炕头上,编写明天演出的新词了。
他的窗外,有一盘石碾,这也像一个农民,每天从早晨起一直忙到天黑。现在,有一位粗腿大脚的中年妇女在那里推碾。她已经推好一泡儿玉米,又倒上了一泡儿红粮。
这时又来了一个青年妇女,背着半口袋粮食。她的身段非常苗细,脸上有着密密的雀斑,可是这并不能掩盖她那出众的美丽。
“让给我吧,大嫂子!”她放下口袋喘着气说。“你的脸有天那么大,”中年妇女笑着说,“我好容易摸着了,让给你?”
“你是推糁子吗?”青年妇女问,“那我就等一会儿。”
“我推细面,晚上烙饼吃。”中年妇女说。
“那你就让给我吧,”青年妇女跑过去拦着她的笤帚,“我的孩子好容易睡着了,就是这么一会儿的空。”
“我就没有?”中年妇女说,“三四个都在村南大泥坑里滚着哩!你图快,就帮我推几遭。”
“呸!”青年妇女一摔笤帚离开她,“你这家伙!”
“我这家伙不如你那家伙!”中年妇女摊开粮食,推动碾子,对着青年妇女的脸说,“你那家伙俊,你那家伙鲜,你那家伙正当时,你那家伙擦着胭脂抹着粉儿哩!”
青年妇女脸上挂不住,急的指着窗户说:“你嘴里胡突噜的是什么,屋里有人家同志!”“同志也不是外人,”中年妇女说,“同志也爱听这个。”
青年妇女跺跺脚,背起口袋来,嘟念着:“我是为的快交公粮,谁来和你斗嘴致气呀!”
“你说什么?”中年妇女格登一声把碾子停了。
“公粮!”青年妇女喊叫着。
“你的嘴早些干什么去了?”中年妇女赶紧扫断了推得半烂的粮食,“你呀,总得吃了这不好说的亏!来,你快先推。”
青年妇女转回来,把口袋里的金黄的谷子倒在碾盘上,笑着说:“醒过人味儿来啦!”
“我是看在那些出征打日本的人们的脸上,”中年妇女说,“这年头什么也漫不过抗日去!”
她头上顶着一个簸箕,左胳膊挟着一个簸箕,右手拿着笤帚,挺挺直直的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子来,说:“大妹子,你可把米碾细点。你的汉子和我的汉子全在前方。他们穿的还是我们织的布,吃的还是我们种的谷。”
“你那高粱还推不推?”青年妇女问。
“不推了,这样贴饼子正合适。”中年妇女走着说,“为了他们呀,我在家里吃糠咽菜也甘心!”
青年妇女默默的把谷铺好。她的身子很单薄,推着碾子有点吃力,天快黑了,有几只麻雀飞回来,落到碾棚的檐上,它们唧唧的叫着,好像在催促。
一个女孩子跑来。这女孩子穿的衣服很瘦很短,裤子又狠狠的往上兜着,身体显得格外结实俐落。她过去一帮手,大石碾立刻就轻快起来了。
“你不来,我着实费劲哩,”青年妇女高兴的说,“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考试来呀!”小姑娘笑着说,“题儿很难答。我到家放下书包就跑来了。”
“回头和我一块吃饭去。”青年妇女说。
天黑了,她们要点着碾棚里挂着的小油灯,小女孩扒着变吉哥的窗台来借洋火。变吉哥问她:“你和她是一家?”
“不是。”小姑娘说。
“你们经常互助?”变吉哥又问。
“嗯。”小姑娘笑着答应,“我这个嫂子是抗属,我应该帮她做活。你问我们这个干什么呀?”
“唔,”变吉哥说,“我可以给你们编写一个剧本。”
六十六
变吉哥也常常编写一些小剧本。
变吉哥编写的剧本,在题材上,虽然也不外是青年参军,妇女支前,拥军优抗,送交公粮,但是在他的每一个小戏里,都有真实的群众生活的情调。
他的编剧和他的绘画一样,并没有经过多少明师的指点,差不多都是自学自纂出来的。
幼小的时候,他跟着一个堂叔父,在冬闲期间,学习过一本千字文,没有纸笔,他用镰刀在村边的土寨墙上习字。后来学习绘画,他才认识和积累了更多的文字。在他的生活里,凡是遇到印着和写着字的东西,他都非常尊重和珍惜,对于学习文字,他有超过一般人的热诚。
村中街头上的公私告白,粘在人家立柜上的喜帖,他都认真的去读。
流浪画庙的年代,对于那些用木炭或是粉块题在破庙墙壁上的诗句和谜语,尤其感到兴味,总是尽情的欣赏和批注。至于那些躺在道路上的残断的古碑,庙宇里悬挂的匾额,他就更当做伟大的作品来仰慕了。
结婚的那年,他称了几斤旧报纸,自己裱糊的新房,乡间的画匠都兼有纸匠的技能。在风雨天不能外出的时候,他在炕上,仰着立着,挨篇挨段,读完了所有报纸上的文字。这间用废报裱糊的小屋,成了他的藏书库和文化宫,等到报纸被烟熏火燎,不能辨认的时候,他还能指出在屋顶上有一篇什么故事,炕头上有一则什么新闻。包了杂货的旧书篇页,他也是仔细的读过,然后保存起来。
他喜欢听人讲说故事,在外边画庙那些年,冬天的夜晚,他常常和那些小贩,同宿在山村的小店里。他有机会听到了很多很好的故事,有时也受骗。一天下了大雪,小店的炕上早早的就挤满了人,后来的一个卖线货的客人,只好蹲在地下,他看见变吉哥睡在热炕头上,很是舒服自在,就说:“这样冷天,我们来说个故事吧?”
“你会说故事?”变吉哥一翻身坐起来。
“我会讲《西游记》。”卖线货的说,“平常忙着做买卖,我轻易不说罢了。”
“那太好了,”变吉哥催促着,“你快讲吧,人们一定爱听。”“这样公平吗?”卖线货的说,“你们睡在热炕上,叫我这说书的蹲在地下。”
“说的有理。”变吉哥说,“伙计们,那我们就给说书先生挤出一个地方来吧!”
可是,那些客人们都纹丝不动。他们好容易睡下了,宁可放弃听书,也不肯缩小自己既得的地位。
“这样吧,”变吉哥说,“你上来在我这个地方睡,我下去在你那个地方蹲着。”
他们换了一个位置。实线货的拿着会讲故事的架子,安排好自己的行李,慢慢的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眯缝上眼。
“你可讲呀!”变吉哥说。
“唔,”卖线货的说,“讲什么?”
“西游。”变吉哥在地下冻得直打颤。
“好。我讲。话说:唐僧取经到东天,骑着草白呜哇大叫驴??”实线货的并不会讲故事,他不过借这个名义,骗取一夜的热炕,而且当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终于生了气,说:“我不会讲。你会讲,你就讲给我听吧!”
等到别的人真的讲起来,才证明他既不会讲故事,也不是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他睡着了。
变吉哥更好看戏,他能看到的只是在乡间跑大棚的那些戏班。只要戏唱得好,不分寒暑,他可以跑出二十里外去看夜戏。看完戏走回家来,天就亮了。前些年,这一带来了一个唱青衣的,叫小出云。变吉哥看她看的入了迷,他制了一些卖给小孩们的耍货,跟着这个青衣跑了四个台口。戏班在一个地方唱完四天,当夜就坐上接戏的大车,赶到另外一个地方演出,有时竟在一百多里以外。变吉哥也就背上他那不值钱的耍货跟了去,耍货里有红油的小轿车、小皮鼓,黄油的小碌碡、小木枪,把它们摆在戏台旁边,做着买卖听小出云的戏。在这十几天里,变吉哥完全忘记了道路的远近和自己的饥渴。
他同情和帮助那些出门卖艺的人,年节时候,凡是街上来了唱独角戏的,唱十不闲的,说书为了卖针的,变戏法带着卖药的,都找他担任散筷子的职务。当演唱终了,再由他收回那些插满过年的饽饽的筷子,卖艺的人对他十分信任和感激。
六十七
十月,武汉失守。十一月,冀中区的敌情就很严重了。敌人在正面战场对蒋介石诱降,并在蒋介石节节败退的形势下,抽调大批兵力,进攻八路军,认为这才是它的真正的心腹之患。敌人又是先从东北角上蚕食,侵占了博野、蠡县,这次并用公路把据点连接起来。不久,深县也被敌人侵占了。
学院转移到深南地区。一天,变吉哥,春儿,还有教“抗战文艺”的张教官,接受一个任务,到滹沱河沿岸,慰问一支新来到冀中的部队。起初领导同志并没有告诉他们是什么部队。他们要通过敌人的封锁公路,要预先计划好可以依靠的社会关系。在路上,张教官提议第一天晚上,就宿在他的家里。
张教官家中有一个很好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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