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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这样。他在这方面的品格是:对于比他强大的人,即使是一壶冷水,他也不敢去动,反而要当众恭维一番,惟恐不及。他那一套谀词媚态,叫当事者听来看来,即使像田大瞎子那样奸伪狂妄的人,也会感到十分肉麻,愧不敢当。对于他认为弱小的人,老蒋的习惯则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在世界上,因为有老蒋这样的人物存在,使很多善良的人,不得不相信了“人性恶”的古语。一只苍蝇,在一幅绘画上拉下一滩屎,一只耗子,在夜间撕裂一件绸衣,在它们,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对很多人,就常常成为不能弥补的损失和伤痛。
关于吴大印,老蒋实在找不出他的什么过错来。虽然问过几个比他们年岁还大的人,也都说大印从小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简直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老蒋也明白自己所以怀恨他,只因为他是春儿的爹。可是在目前,能把这个做为吴大印不能见人的缺点在大众面前提出来吗?那简直是要自找苦吃了。
这样,他又只好希望有什么飞灾横祸降落到这一家人的身上。他盘算:出气的道儿或者就在这次的奇妙的土地关系上。他可以和田大瞎子合谋,说这地原是死租,不管天旱水涝,一定得交租米。他完全可以从这纠缠里脱身出来,两面儿做好人。
想到这一步,老蒋不无得意之感,一撤身钻进窝棚,蒙头盖上吴大印的被子,那真是不管风声雨声、锣声喊声,也不管蚊虫的骚扰,只乐得这黑甜一梦了。
在梦中,起初他觉得窝棚摇摇欲坠,自己的身体也有凌云腾空的感觉,他翻了一个身,睡得更香了。忽然,他的左脸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痛得入骨。他翻身坐起来,看见一只黑毛大獾带着一身水,蹲在他的枕头上。他的脚头起有好几只兔子,也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张慌跳跃,它们把头往窝棚下一扎,又哆嗦着退了回来。至于老蒋的身上,则成了百兽率舞,百虫争趣图:被子上有蚂蚱,有蜣螂,有蝼蛄,有蜈蚣,还有几只田鼠在他的身子两旁,来往穿梭一样跑着,吱吱的叫着。老蒋顿然陷在这样童话一般的世界里,还以为是在梦中,然而脸确实是叫獾咬破了,血滴了下来。他用手一推,那只大獾才跳下去:“通!”
窝棚下面的水已经齐着木板,就要漫了上来。老蒋四下里一看,大水滔天,他这窝棚已经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孤岛,成了大水灾中飞禽走兽的避难所,他心里一凉,浑身打起寒颤来。
大水铺天盖地,奔东北流。有几处地方,露出疏疏拉拉的庄稼尖儿,在水里抖颤着。
瓜园早已经不见了,在窝棚上,老蒋啃剩的几片瓜皮,也叫兔儿们吃光了,老蒋一生气,把大大小小的动物,全驱逐到水里去。
大水吼叫着,冲刷着什么地方,淤平着什么地方。坟墓里冲出的残朽的木板,房屋上塌下的檩梁,接连的撞击着窝棚。老蒋蹲在上面,深怕它一旦倾倒,那就是他的末日到来了。
天忽然放晴,太阳出来了。情景更使人可怕。
八十五
老蒋立在窝棚上,在耀眼的阳光下,越过白茫茫的大水,望着村边。
他望见子午镇西北角的大堤开了口子。这段口子已经有一个城门洞那样宽,河水在那里排荡着,水面高高的鼓了起来。
村里的人们站在毁坏了的大堤的两端,他们好像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不能收拾的场面。可是,遮过大水的吼叫,老蒋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声音。他看见人群骚动起来,有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抬起一件黑色的物件,远远的投掷到大流里去。
这个黑色的物件,像一只受伤的乌鸦没入黄昏的白云里,飘落到水里不见了。然后它又露了出来,借着水流转弯的力量,靠近了大堤。人群赶到那里去,那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把那黑物件重新抓了起来。
“再扔远些!一定淹死她!”
人们愤怒的急促的呼喊着。老蒋看见村长老常在阻拦着,在讲说什么。
“她是个汉奸,谁也不能心痛她!”
他只能听见人群的呼喊,并听不清老常的声音。那个黑色的物件挣扎着,又被抛进水里。
老蒋站立不住,突然坐了下来。他看出那几次被抛到水里的东西,好像就是他的女儿。
他记得昨天夜里,风雨正大的时候,俗儿跑到他的屋里来问:“水下来,咱村要开了口子,能淹多少村子?”“那可就淹远了,”老蒋当时回答她,“几县的地面哩。”
“什么地方容易开口?”俗儿又问。
“在河南岸,是五龙堂那里最险。”老蒋说,“在河北岸,是我们村的西南角上。五龙堂那里守得紧。我们村的堤厚,轻易不开。听老辈子人说,开了就不得了。”
俗儿低头想了一阵什么就出去了。因为女儿经常是夜晚出去的,老蒋并不留心就睡了。
难道是她破坏了大堤?
老蒋再站起来,向着大堤那里拼命的喊叫,没有效果。他用看瓜园的木枪,挑着吴大印的红色破被,在空中摇摆。终于大堤上的人们看到了他,有些人对着他指划着、说笑着、跳跃着。人们好像忘记了那个黑物件,它又被水流冲靠了堤岸,爬在大堤上不动了。
老蒋继续向堤上的人们呼喊求救,但是人们好像都要回家吃饭,散开了。老蒋这时才注意到了他的村庄。他看见子午镇被水泡了起来,水在大街上汹涌流过。很多房屋倒塌了,还有很多正在摇摆着倒塌。街里到处是大笸箩,这是临时救命的小船,妇女小孩们坐在上面,抱着抢出的粮食和衣物。
老蒋跪在窝棚上,他祷告河神能够放过他那几间土房,但是他那窠巢,显然是不存在了。
他想如果是俗儿造的孽,那就叫人们把她抛进水里去吧。
老蒋在瓜园的窝棚里,饿了两天两夜,并没有人来救他。直等到水落了些,吴大印才弄着一只大笸箩把他和铺盖一同拉回村里去。老蒋虽然饿得一丝两气要死的样子,在路上还是关心的问:“我一时不在,就得出问题。你们怎么这样麻痹,叫堤开了口子?”
“你不要问了。”吴大印说,“是你那好女儿办的事!”
“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通开一丈宽的大堤?你们不要破鼓乱人捶,什么坏事也往她身上推呀!”老蒋说。“她是一个女流。”吴大印叹气说,“可有日本和汉奸做她的后台哩!她带领武装特务放开堤,人家都跑了,就捉住了她。”
“俗儿死了吗?”老蒋流着眼泪。
“要不是老常,一准是淹死了。”吴大印说,“老常说应该交到政府,已经又送到区里了。”
原来,那天夜里,大水齐了子午镇大堤,风雨又大。春儿带着一队青年妇女守护着西北角。这段大堤原是很牢靠的,没顾虑到这里会出事,老常才把它交给妇女们。春儿是认真的,她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晚饭也是就着冷风冷雨吃的。她在堤上来回巡逻,这一段堤高,别处不断喊叫着培土挡堤,这里的水离堤面还有多半尺,堤身上也没发现獾洞鼠穴。这一段堤里面因为多年用土,地势陡洼,春儿对妇女们说:“我们要各自留心,这里出了事可了不得。”
夜晚守卫大堤的情景是惊恐的、冷凄的。水不停的涨,雨不停的下,只不停的刮。风雨激荡着洪水,冲刷着堤岸。
忽然,春儿在队伍里发现了俗儿。她穿一身黑色丝绸裤褂,打着一把黄油雨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春儿问她。
“你怎么这样说?”俗儿前走走后站站的说,“你们敲锣打鼓的号召人们上堤,我自动报名来站岗,你倒不欢迎?”
“人已经不少了。”春儿说。
“抗日的事儿,人人有责任。”俗儿说,“只能嫌人少,不能嫌人多。有钱出钱,无钱出力。这是上级的口号。在抗日上说,我可一贯是积极的,中间犯了一点错误,我现在要悔过改正。”
“以后有别的工作分配给你吧。”春儿说,“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
“怎么是闲谈呢?”俗儿说,“我要重新做人,用行动来证明我的决心,你不能拒绝我!”
春儿整个心情关注在水上,她实在不能分出精神,和这样的人进行辩论。她离开了俗儿,小声告诉一个妇女自卫队员监视这个家伙。俗儿不能工作,反倒分了一个有用的人力去,使春儿非常烦躁。她预感到在这样的时机,俗儿会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风雨越来越大,大堤上黑得伸手不见掌。妇女们提来的几只灯笼,被雨淋湿,被风吹熄了,再也点不着。人们都很着急,说:“这样的天气,有个马灯就好了!”
“想一想咱村谁家有。”春儿说。
“田大瞎子家有一个,谁去借来吧。”一个妇女说。
虽然跑下堤不远就是田家的大门,可是谁也不愿意去。俗儿说:“你们不去,我去卖个脸。这也是为了大家,我和他可没有联系。”
人们唆掇着她去,俗儿忽的就不见了。她去的时间很长,才慢慢回来。
“借来了没有?”人们喊着问。
“借来了。”俗儿拉长声音说。
“怎么还不点着?”春儿说。
“慌得没顾着。你们来点吧。”俗儿上到堤上来,把马灯放在地下。
“谁带着洋火?”妇女们围了过去。
“你们围好了点。我憋着泡尿,去撒了它。”俗儿说着跑到堤下面高粱地里去了。
洋火潮湿,风雨又大,换了好几个手,还是点不着。春儿急的过去,提起马灯来一摇,说:“里边没有油?”
“那可不知道。”俗儿从高粱地里钻出来说,“抗日时期哪里找煤油去!
这里给你们个火儿吧!”
随着她的话音,在大堤转角地方,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接连又是几声。春儿赶过去,堤下响起枪来。大堤裂了口,水涌进来,男人们赶来时,破堤的特务们钻高粱地跑了,但终于捉到了俗儿。人们急着挡堤,已经堵挡不祝群众提议,把她投到水里淹死。
等到大水成灾,房倒屋塌,庄稼淹没,人们更红了眼,天明时,几个青年人把俗儿架到堤上,投到开口的大流里去。
最后是老常把他们拦下了。
老常是属于那样一类人,他惯于相信那些好人好事,在他的思想感情里,人的善良崇高的品质能够毫无限制的发挥到极致。他记下古往今来他能够听到的、给人类增加光辉并给了人类真实广阔的生活信心的典范。这些典范事迹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以致使他对于坏人,即使是坏到这样程度的人,也往往从宽恕的地方去想。他不大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坏人坏事。等到事实证明真的有了,他又暗暗难过,难过世界上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的人!平时,和坏人相值相对,吃亏常常是他,伤痛的自然也就常常是他了。
八十六
变吉哥和张教官过路以后,就服从分配到一家报社去了。
报社住在阜平康家峪附近的一个村庄,名叫三将台。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靠着北山,房屋一部分在山脚下,一部分在山的半腰里。它又是处在一个山沟转弯的地方,山沟里有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哗哗的响着,新从平原来的人,夜间常常被这种激动的水声惊醒,就很难再睡了。村庄的前面,有一片芦苇塘,街里长着很多高大的香椿树。
变吉哥和张教官住在山腰上面一座孤立的白色小房子里。张教官做的是编辑工作,他正在和同志们讨论一本写给通讯员的小书。变吉哥做美术装饰工作,他替报纸设计了一套木刻的小栏头。变吉哥一旦对这种新的工作发生兴趣,就把编剧本完全忘记了,他整天和刀子木头打起交道来。
山脚下,在村庄入口的地方,有一家铁匠炉,掌柜的是从枣强县来的,娶了一房妻室,生了一个女儿,就在这里落了户。变吉哥一来就和这家人混得很熟,他自己从小没断在外边跑,对于带着手艺出门谋生的人的生活和心理,知道得很清楚。铁匠用自己多年保存的一些好钢材,替变吉哥打了一副木刻刀,完全按照华北联合大学木刻家们用的样子。
变吉哥还担任着机关的伙食委员,每天要有一部分时间在伙房里工作。
那时的伙食是很简单的,每天两顿小米干饭,菜是两顿萝卜干汤。他除去有时帮助买办油粮柴菜,还有时蹲在门前小河中间的踏石上淘米。他从冀中带来一把很好的推子,每月给同志们理一次发,就是那些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也赞美他的手艺。他闲暇时好坐在院里一个木凳上,叼着自做的烟斗沉思,有时候,请炊事员拉着胡琴,唱两段戏。
他对路东来的人,有一些乡土的情感。他给铁匠的全家画了速写像,还说可以刻成版画,于是那个年老多嗽的铁匠也对美术事业关心起来,成了这方面的热心家。有一天,铁匠从十几里路以外,扛来一根五手粗细的杜木树身子,把变吉哥叫去说。
“到木匠那里借个锯来,你看,这够你一辈子用了。”
“你怎么得来的?”变吉哥高兴的找了大锯来说。“当柴火买的。”铁匠拉着锯说,“你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