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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数次目睹生命是怎样一丝一丝进入死亡,这种合乎自然犹如瓜熟蒂落的死亡,早已被他的职业心理所接受。在医院的病室里,面对逝者家人悲痛的号啕,他能够平静以对,而眼前这种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予以毁灭的现实,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论别人还是自己。
苏原感到眼前悬在堤坝上空的太阳失去了颜色,天地间阴森森,冷飕飕。
北野、卜乃堂、高田军医以及另外几名日军军官随后来到行刑现场。
北野的出现给苏原心灵更增添几分压迫。一般说来,像北野这样的高级将领是不必亲赴刑场监杀几个普通中国人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目的。苏原在直觉中将北野的出现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与自己也包括妻子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北野的出现不啻是死神的降临。他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不由抓住妻子的胳膊。
走来的北野神情淡淡,他甚至没看苏原一眼,站定后只看着前面的河堤。负责现场的尖下巴少尉,跑步到他面前,敬礼,报告一切就绪。他没说什么,无言在此时此刻便是一种指令。少尉便跑开,直跑到行刑枪手一侧站定。这时苏原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知道只要少尉将腰间的指挥刀拔出举起再挥下,堤上的几个中国人将于顷刻间血染黄沙。奇怪的是少尉久久不动,行刑枪手也保持原来的状态。苏原正诧异间,又看见高田军医向前走去,绕过枪手,一步一步走上河堤。苏原大张着眼。高田走到一个被缚的中国人身后,盯着他的背后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在上面摸摸按按,像在寻找什么。之后,苏原又看见高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在那人后背左侧描画着,很快描画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圆圈。啊!这是心脏的部位。苏原立时感到毛骨悚然,一股寒气穿透全身骨缝:这是高田军医在为枪手指示射击的弹着点。在这之前他曾听说过日本鬼子行刑是射击心脏而不是射击头颅,却完全不知道还须事先描示出心脏的位置。这是日本人万事寻求精确的刻板,还是完全将杀人视为一种游戏?苏原无从判断,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黑色脊背上的惨白的圆圈,似乎清晰地看到在那个死亡白圈的前方有一颗鲜红的心脏在噗噗跳动,尔后这颗心脏便爆裂开来,眼前喷出一片漫漫血幕,血幕将他全部的精神笼罩,使他难以挣脱。直到他妻子的一阵更为剧烈的颤抖,才使他冲出这坚韧的血幕,太阳重新出现在头上的天空,他又看见白杨如走的河堤以及那一排被捆绑的黑色躯体。高田军医依次在这些躯体上进行自己的工作,无一遗漏地在那个致命的部位画上了白圈。这些白圈连接成一根白色的链条,在阳光下犹如一串亮晶晶的珍珠。
苏原内心油然生出对高田军医的无比愤恨。
事毕的高田已转过身来,向这边望望,然后绕过行刑队列到原先的位置。这时少尉举起了指挥刀,行刑的日本枪手同时举枪向前方瞄准。
这瞬间,卜乃堂一步迈在牟青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几乎就在同时,一排清脆短促的枪声在她耳畔炸裂开来。
那一刻苏原曾强制自己将双眼闭合,不使自己看见这惨绝人衰的屠杀,可是不行,他无法将眼闭合,如同那不是自己的眼睛,他大睁着眼,连眨都不眨,于枪响的同时他看见堤上中国人像同时接到口令一齐将头歪向一边。他们完了。完了。苏原心中只凝着这单一的意识。
紧接便是高田军医的一声沉哑呼叫,行刑的日本兵闻声向河堤奔去,快捷地将刚刚被他们枪杀的中国人从树上解下,放在准备在一旁的担架上,抬着向驻地村飞奔而去。高田军医紧随其后。
苏原惊愕不已。
由于卜乃堂的遮挡,牟青没有看见堤上中国人被杀的情景,她眼前很久都是一片土黄,那是卜乃堂的后背,当这片黄色移开,她眼前的河堤就变得空空荡荡。可她清楚凶残屠杀并没因她没有目睹而不存在。她移开目光,不由看了眼站在侧方的卜乃堂,她觉得卜乃堂那白胖模样很像一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
该论到自己了,苏原不由转头向北野望去,正碰北野投向他的目光。他又立刻低头回避。
北野开始对他说话,声音很高,卜乃堂翻译的声音也很高:苏原君,我让你再做一次选择,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原愕然。
我是说永远留在这里。北野补充说,抬手指指刚刚杀过中国人的河堤。
4
在胶东地面,莱阳属一个不算太小的城镇,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宽阔的五龙河从城边流过,河岸两旁绿树造迄,郁郁葱葱。从地图上看,莱阳城位于半岛正中,是东西通道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乱,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城。
整个夏季中国战场战事频繁。按“一号作战”计划,日军首先要击溃第一战区的中国军队,占领并确保平汉路南段地区。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军第三十七师团向中牟一带的中国军队暂编第二十七师阵地猛攻,豫中会战由此拉开。日军攻势凶猛,二十二日攻陷郑州,五月一日占领许昌,五月三日占领禹县、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阳。三十八天的豫中会战中河南守军作战消极,一触即溃,丢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余万。具有讽刺意味的场面是,第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被日军包围在陕南秦家坡一带的麦田里,总司令李家钰被日军冲锋枪射死在即将成熟的柔软如席的麦棵上……
过了端午节,胶东地面的麦子也黄熟了。自从日本人占领了这块地面,每年麦收都不太平。地里那点可怜的麦子被所有人盯在眼里:日本人、伪军、抗日队伍、还有老百姓自己。刚刚开了镰,一拨拨队伍便从各自的据点出动。日本人将他们的行动称之为“麦季清乡”或“麦季扫荡”。清乡便是清粮,扫荡也是扫粮。他们狮子大张口,恨不得将百姓的麦子“清扫”得一粒不剩。与其他敌占区相比,这一带的抗日力量比较壮大,然而队伍混杂,从属于多种政治势力,国民党、共产党、以及无党无派只是打着抗日旗号的游击队。抗日的队伍麦季主要任务是阻止日本人和伪军的抢劫,帮老百姓留下一点粮食糊口,也包括给自己弄到一点军粮,抗日不吃饭也不成。
为便于行动,北野将自己的部队临时分编成八个中队,四个一组,轮换担当抢粮和驻勤任务。每天天还没亮,抢粮队便从驻地出发,分东西南北四路往乡里去,抢到粮食便逼着老百姓替他们运回城里。抢粮的过程实际便是与抗日的队伍接火的过程,枪炮声便在这个半岛小平原上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给一年一度的麦收增添了不凡的气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苏原以随队医生的身分跟抢粮队下乡。苏原清楚北野的险恶用心是想让他以汉奸身分在四乡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军后,北野便对他耿耿于怀,将他扣留在军中,自然有让他不断为日军诊治疑难疾病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北野的报复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汉奸,就偏偏叫你做汉奸,赶着鸭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里,她充当了北野的人质,以防苏原趁下乡之机逃遁。北野真是个不掺假的日本“鬼”。
苏原跟的这路抢粮队由一个叫森冈的中佐带领。苏原曾见过森冈,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瘦高个儿,长一脸络腮胡子,不多说话,眼光挺凶。这支抢粮队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伪军组成。伪军中队长是一个姓冯的秃子,冯秃子的中队驻守城南一带,苏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见过他。据说冯秃子的枪法极好,不用瞄准,抬手就搂枪机,百发百中。冯秃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泽山上当土匪头,几十号人几十杆枪,不成气候。日本人刚来时他打的是抗日旗号,也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没占便宜。尔后看看日本人的势力愈来愈大,再加上和另一个土匪头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只给他一个碉堡守。不久发现他身怀绝技,觉得有用,便委他当了中队长,据守城南一拉溜十几个碉堡。
队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约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从一个村子经过,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壮农民,做运粮的脚夫。日本兵和伪军就挨家挨户地搜寻。一会工夫,抓来二十几个青壮农民。苏原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忙循声望去,见两个鬼子从一家中拖出一个青年人,后面一个老婆婆紧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儿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边哭边嚷着。这时日本兵已将青年拖在当街上,苏原一眼便看出这青年满脸灰黄,确实是个病人。他刚要去找森同为青年人讲话,却见不远处一日本兵端枪朝老婆婆瞄准,嘴里哇哩哇啦叫,苏原听明白是叫那两个日本兵闪开,日本兵迅速向两边一跳,枪便响了,这一枪打折了老婆婆一只胳臂,几乎就在同时,老婆婆另一只胳臂也被击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声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儿子转身扑在老婆婆身上,没等哭出声来便晕了过去。森同阴沉着脸,说声走吧。于是队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俩,带着刚抓到的二十几个中国人上路了。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着队伍离去的苏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远,他的耳边还响着老婆婆的哭声。
队伍继续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队伍活跃的地区,进行速度渐慢。这次“清乡”,北野的战术原则是由远而近,只要在防区外沿取得胜利,防区周围的粮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轰”地一声,一颗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队列中爆炸,当场将几个鬼子炸飞,苏原眼睁睁看见一条大腿从天而降,要不是躲闪得快,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这颗雷将鬼子和伪军炸得心惊胆颤,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呆呆地站着,森冈倒有几分镇定,拔出指挥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从地上爬起,接着是冯秃子的伪军。队伍停在那儿,踌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冈吼叫了一阵子,大概意识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将炸死的日本兵装上运粮车,让几个民夫运回城里,拨几个日本兵押送。粮还没抢到手,倒先运回尸体,森冈无比懊恼,也有些后悔,不该将日军放在队伍前列,结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军,让抓来的中国民夫走在最前面,充当人肉扫雷器。民夫后面是冯秃子的伪军,日军在最后面。队伍又前进了。民夫不傻不痴,明白日本鬼子是让他们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步却迈得很慢,气得日本兵在后面叫骂不止。
刚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响了第二颗地雷,死伤各两名。民夫们见状一齐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这时,日本人发现侧方小树林里有人影晃动,疑是中了抗日队伍的埋伏。森同命冯秃子带伪军从左,自己带日军从右,一齐向树林包抄过去。森林里确实是抗日队伍的人,他们见日伪军向树林合围,便举枪射击,边打边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森冈的围歼计划落了空,气得他脸色铁青。回到路上又发现民夫逃之夭夭,连刚才炸死炸伤的也不见了。
唯有中国医生苏原孤零零站在那儿。
没有了中国民夫,便轮着冯秃子的伪军在前面踏雷,冯秃子对此不满,脸色很难看,他斜了森冈一眼,终是没出声,咽下口唾沫,便凶狠地朝苏原吼叫,让苏原在他的队伍前面走。苏原没说什么,抬脚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法躲避。刚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个民夫还向他提醒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钻进麦地里,日本人就干瞪眼。但他清楚自己无法逃脱,他不可能将妻子一人留给日本人。
苏原走得很快,身后的伪军几乎跟不上趟。此时一种奇异意念在苏原脑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颗雷在自己脚下炸响,那样他一切的烦恼和负担便得到解脱了。
然而这第三颗雷终是没有响。
这个麦季是苏原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光,他的整个生活堕入了深渊,难以自拔。在日军军营呆得愈久,他心灵上的负罪感便愈深。我是汉奸吗?他经常这样自问。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觉得无比冤枉。
麦季过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这次麦季清乡很成功,抢到够他们吃半年的粮食。然而代价也很高昂,从乡下运回粮食的同时也运回日本兵和汉奸们累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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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作品
生命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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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被劫到莱阳日军军营,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独住。这幢房子与北野的司令部斜对,司令部大门外的岗哨的任务之一便是监视苏原夫妻的动向,如果两人中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