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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的小手抚摸着白浮白的脸仰头问:“你会答应吗?你若答应,我就有两个爸爸了,那多好啊。”车上的人都笑起来。
汽车行驶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突然,日本司机惊慌地打着方向盘并失声大叫:“闸失灵了!”众人大惊失色,不知所措。还没等人们跳车,失控的汽车向悬崖下冲去。
车上人人大叫,白浮白紧紧抱住惠子。惠子母亲从后面站起来,试图来抱孩子,但摔倒了。父亲还想自救,扑过去帮司机去扭方向盘,但已无力回天。一声巨响,汽车掉入万丈深涧,这一瞬间,白浮白用胳膊肘拼力撞碎玻璃,抱着惠子纵身腾出,他们在山坡上翻滚一阵,被山腰的一棵松树挡住。回望谷底,汽油爆炸,腾起一团大火。“肇事”日本司机却成功逃生,他站在悬崖上,欣赏着崖底的大火,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
白浮白的脸和胳膊都是血,惠子并没受伤,她从昏迷中醒来,哭叫着妈妈,白浮白一瘸一拐地领她下到谷底,在汽车废墟旁,是一片尸体。惠子发现了妈妈,她浑身焦黑,已奄奄一息,她一双眼里闪烁着留恋的目光,看看哭叫的津木惠子,又指指白浮白,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闭上了眼睛。白浮白抱起惠子。
这是七岁的记忆,却也是十年不能抹去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津木惠子含泪安慰白浮白夫妇:“你们不用害怕我回日本,我回去干什么?我在中国还有一个爸爸妈妈呀!我在日本却什么留恋也没有了。”
龚新茹把惠子揽在怀中说:“可怜的孩子。”
2
甘粕正彦坐在湖西会馆会客厅里,接待宪兵队的岸信石斋大佐,他们面前放着些反日传单。看得出,甘粕正彦有点不耐烦。“这些反日传单,屡屡出现,源头一定在新京。”岸信石斋说得很肯定。
“新京?”甘粕正彦的鼻子哼了一声说,“这范围可太大了,新京有一百多万人口啊,这不等于大海捞针吗?我现在的身份是满映理事长,管不了宪兵队那么多事了。”
一来岸信石斋是他的老下级,二来上边有令,他才来领受任务。现在甘粕正彦是满洲所有情报系统实际的老板。岸信石斋把甘粕正彦当成是谍报界偶像看待。前几年,甘粕正彦从黑龙江民报事件入手,一次就逮捕了九十多人,像金剑啸那样的共产党作家,都被他送上了断头台,还有稍后破获的“哈尔滨口琴事件”,也是轰动满洲的,连天皇都给甘粕正彦发了大和勋章。岸信石斋这些下属也沾了光受了赏,他们也希望甘粕正彦归队后,带领他们得到更多的荣誉。
甘粕正彦讲话的口气矜持而又带有明显的训诫,怪他们总是喜欢打草惊蛇,往往抓不着大鱼。甘粕正彦反其道而行之,喜欢与反满抗日分子交朋友,明知道他是也装作不知道,甚至把有用的情报给他,这叫放长线钓大鱼,顺藤才能摸到瓜。哈尔滨口琴社的主要成员陈笑岩,就曾是甘粕正彦的座上客。
岸信石斋也知道这是良策,但大家都没有甘粕正彦的魄力和魅力,更缺乏足够的耐心,急忙收网报成绩,网里只有几只小虾小鱼。
甘粕正彦问他:“这次大批散发传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岸信石斋说:“应该是国民党。因为传单上没有吹嘘延安,只有重庆和华中战场的业绩、战果。”
甘粕正彦点点头:“重庆潜伏在满洲的人多,比共产党多,不过派系多,外围组织也多,比较松散。共产党人少,纪律严,机密性强,要掌握好他们的特点,最好派人打入进去,这是事半功倍的。否则,你把三千万满洲人中的一半变成警察,也无济于事。”
岸信石斋懂了:“理事长的意思是不忙从传单入手马上抓人。”
甘粕正彦笑了:“你最好别听我的。你遭到长官的斥责,你可不要埋怨我呀。”
岸信石斋说:“我的长官还不是听你的吗?”
甘粕正彦哈哈笑了,他说:“我真想一心一意管电影,可大本营不让我清闲,一心二用,反倒更累了。”
3
这已是夏秋之交时节了,白家小院子里瓜菜已熟,白浮白正和津木惠子在后园里摘菜。
津木惠子摘了一堆西红柿,有大红蟠桃柿子,也有金灿灿的牛奶柿子,她擦了一个给白浮白说:“爸爸,你吃。”白浮白答应一声,他显得很幸福。
“西红柿都红了?”白月朗从大门洞里进来,没上楼,直接到了后园子,放下书包,抓起一个就吃,还说“真甜”。
龚新茹说:“看把你馋的,不洗就吃。”
津木惠子说爸爸种的西红柿不喷药,没毒。
白月朗这才发现了躲在黄瓜秧后的她,笑着说:“是惠子回来了,你最近回来得挺勤呀。”
津木惠子说:“我们护士学校出勤劳奉仕,在哈尔滨平房待了一个月。”
龚新茹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出勤劳奉仕,真难为人。”
白浮白很敏感地问:“惠子,你说你上哈尔滨平房了?”
津木惠子说:“是啊。”
白浮白问她:“平房有一个731给水部队,知道不知道?”
津木惠子点点头:“我们就是为给水部队做绷带、搓棉签呀。”
白浮白故意说:“给水部队要棉签干什么?给水部队是负责给供水的呀。”
龚新茹说:“给水部队也得有卫生兵、军医呀,有军医就得用棉签吧?”
白浮白又问津木惠子:“进去过没有?”
津木惠子摇头:“别说我呀,就是老师、教官也进不去。把得可严了,我们搓好的棉签都是里边派人来取。”
白月朗也觉得奇怪,给水部队,顾名思义是供水的,要那么多棉签、绷带干什么?她毕竟是学医的,按惠子描述的情形,从运进去的绷带、棉签数量推断,给水部队应当是一座规模相当可观的军医院,伤员病床数不会少于五百。
白浮白问津木惠子:“听说你们卒业后,要挑人进731部队?”津木惠子也是听老师说的,最优等的、最忠于天皇的才能分到731部队。
龚新茹说;“咱惠子肯定是最优等的。”
津木惠子却说谁都不乐意去,听说进去了就不让出来,连写信也不行。
白月朗又看了父亲一眼:“这是什么地方?特务间谍本部吧?731肯定是代号。”
一听特务、间谍,龚新茹马上摇头。说:“咱女孩可不能沾那个。”
白浮白说:“你懂什么,能去那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他让惠子加油,一定争取分到731去。
惠子说:“我听爸爸的。”龚新茹怕孩子吃苦,白浮白却说吃点苦没什么坏处。
白月朗讥讽父亲说:“你看我爸,有多效忠天皇,在家里说话都不走板。”白浮白也不辩白,嘿嘿地一笑而已。
龚新茹见他们都回来才想起来去翻月份牌,原来今天是星期日,只差白刃了。她要多弄几个菜。白月朗说:“他是学生会会长,忙,没准儿。”
白浮白却说:“什么忙,他是不愿回来,讨厌我。”
津木惠子说:“那怎么会呢?爸爸是全满洲最好的爸爸呀。”
白浮白说:“你看,惠子不嫌弃我,有孝心。”
白月朗说:“她是日本人嘛,你越效忠日本人,她就越夸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了。”这一说,大家都笑个不止。
惠子说:“爸爸是孩子最多的爸爸。”她指的是白浮白还兼着孤儿院名誉院长。
白月朗说:“是呀,幸亏他只当新京一家日本孤儿院院长,若再兼几所,叫爸爸的还不叫翻天了?”
龚新茹说:“可真和咱亲,像亲女儿一样的,还只有惠子呢。”白月朗明白,他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爸爸是和惠子一起死里逃生的呀!惠子常做噩梦,一闭眼就回到从前,若不是爸爸抱着她跳车,不摔死也烧死了。
龚新茹怕她又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怪心酸的。她打量着女儿白月朗:“好像又瘦了一圈,学校伙食还像猪食吗?”
这话白浮白不爱听,他搂着惠子往屋走,嘘了一声接话说:“隔墙有耳呀!”
女儿说:“吃猪食有什么奇怪?整个国家都成了猪圈了,我们过的不是猪狗的生活吗?”
白浮白说:“又来了,人来疯。”
白月朗说:“你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你不在乎人家骂你汉奸,我都跟你丢脸。”
龚新茹不让她这么说爸爸,只有老伴不怀疑丈夫的品行。为他辩解:“你爸爸只是不愿惹事,嘴上说说痛快有什么用。”在人前,白浮白一句硬话没有,心里可什么都明白,他是尽量保护些人。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啊。白月朗笑,妈又替他遮羞。白浮白宽厚地笑笑,并不介意。
惠子插了一嘴说:“姐姐这么说爸爸不公平,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白月朗笑起来,这句话说得更挖苦:“今后我爸不犯愁了,干女儿比亲女儿更保皇。爸,你干脆和惠子一起入日本国籍算了。”
白浮白大笑:“那也不失为良策。”
惠子挽住白浮白的胳膊进楼,白月朗给白浮白带来一瓶小烧,是真正从酒溜子接的。她从双肩背书包里拿出一瓶酒来晃了晃。
白浮白拔开开瓶塞闻闻,灌了一大口说:“嗯,是小烧,纯高粱酒。”还是女儿知道爸爸和什么亲,虽也常常讥刺白浮白,到底不像她哥。他一边踏上设在楼外的露天铁楼梯,一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吧嗒着嘴说:“对于酒徒来说,正经历痛苦的劫难,纯粮食的很难喝到了,连米糠酒也是珍品了,地瓜酒已经够戗了,还掺橡子面,喝一口就上头。”
这虽是实情,说的是下等国民,白月朗却说:“爸爸不在此例,你是日本人的座上宾,还缺好酒好肉吗?”
白浮白说:“又揭我短。”
他又举起来要喝时,惠子夺下瓶子说:“限量配给。”
龚新茹最头疼“配给”这两字,在满洲国,粮食配给,布匹配给,薪炭配给,洋油配给,火柴也配给,唉……
白月朗说得最挖苦:“只有凉水和空气暂时还没配给,大家盼着也配给的那一天呢。世界末日也就不远了。”
白浮白拍了拍心口说:“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心灵!”
白月朗怔怔地听着,她笑了,“这一句很有哲理,梁父吟若听了,一定用到人物台词里。”她叫白浮白再说一遍。
这时父女二人已推开楼梯口的铁门,进入书房。父亲一边推门一边问:“梁父吟?哪个梁父吟?是那个作家吗?”
女儿说:“是呀。”白月朗知道他专门收集这些富于哲理的、尖刻的、稀奇古怪的词儿。他甚至到新民胡同去,到荣安里迎春妓院去。他,是混沌一群中的清醒者,又是清醒者中没骨气的文人,后一句是梁父吟自我评价,白月朗以为是调侃。
4
白家书房四面不见墙,全被高高的书橱挡住。书架上也有一个银盾,上面有“日满协和模范”金字。
屋子正中有一张写字台,上面铺着毡子,摆着大砚台、笔架、笔洗,桌旁画缸里插满字画卷轴,地上堆着很多他写的字画,有一幅字墨迹未干,又是“以力合者是为协,以义合者谓之和”。这正是白月朗在甘粕正彦客厅里见到的,落款又是“若水”。女儿嘴角带着明显的揶揄看那幅字,问父亲:“这是要送给关东军司令的吧?”
白浮白说:“梅津美治郎那里,我已经写了。这个是给秦彦三郎参谋长的。”
白月朗故意道:“有人夸奖父亲这幅字,字好意境更好,说你把协和会的精髓全概括出来了。”
白浮白很是惊讶,她在另外地方见过这幅字?这怎么可能?他只送给满映的甘粕正彦一幅啊!他不明白,女儿怎么会与甘粕正彦有交往?老实说,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津木惠子提了一壶开水进来,白月朗接过来沏茶,从竹茶叶筒里倒出来的全是尘土般的碎末,她放下壶,要到对门黄山茶叶店去买点毛峰,白浮白最爱喝的。
母亲说:“早没有黄山茶庄了,不信你趴窗户看看。”白月朗趴窗一望,竖着的招牌“茶庄”两个字是旧的,上面的“黄山”二字为“富士”所覆盖,但不彻底,还隐约可见底漆。
白月朗不明白:“黄山也犯忌吗?”
白浮白说:“黄山在哪儿?在安徽,这容易让东北人想到中国。”
这叫什么逻辑!白月朗感到真是风声鹤唳了,说:“换成富士山,这可是亲帮亲善了。茶庄老板也够没骨头的了。”
“骨头硬还硬得过老虎凳吗?茶叶店老板也无奈,”龚新茹说,“为这黄山茶庄的名字,他叫警察署抓去,扣上煽动反满罪的帽子,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后来答应改店名,又交了一百块的罚金,才放出来,算捡了一条命。”
白月朗说:“那他这人还算不错,该成全他,决定去买他二两黄山毛峰。”
毛峰可贵了,白浮白当着国高校长,协和会兼职副会长,有特别配给通帐,也才喝五块钱一斤的花茶,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