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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许。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余即伏谒,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小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曰:“齐潘淑妃。”余拜之如妃子。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尽如王者。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数幸华清宫,扈从不得至。”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说,懊恼东昏侯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余对曰:“今皇帝先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余曰:“民间传圣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座,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至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于笺笔,逡巡,诗成。薄后诗曰:
“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
王嫱诗曰:
“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诗曰:
“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太真诗曰:
“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
潘妃诗曰:
“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汉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会披金缕衣。”
再三邀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命作诗曰:
“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尽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乃谢而作诗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辞毕,酒既止。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长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殊索若单于妇,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更索酒,酒再行已,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馀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馀日不歇。
相传是书本李赞皇门人韦瓘所撰,而嫁其名于牛相。赞皇又著论一篇,极词丑诋。曰:“太牢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又曰:“太牢以姓应谶文,屡有异志。”又曰:“太牢贬而复用,岂王者不死乎?”其意欲置之族灭。吁!朋党之偏,一至是乎?文宗览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者。僧孺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其事遂寝。文宗之明,何减汉昭也!
○张贵妃 孔贵嫔
会昌中,进士颜浚下第,游广陵,遂之建业,贷小舟抵白沙。同载有青衣,年二十许,服饰古朴,言词清洒。浚揖之,问其姓氏,对曰:“幼芳,姓赵。”问其所适,曰:“亦之建业。”浚甚喜,每维舟,即买酒果,与之宴饮,多说陈隋间事,浚颇异之。或谐谑,即正色敛衽不对。抵白沙,各迁舟航。青衣乃谢浚曰:“数日承君深顾,某陋拙,不足奉欢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宫阁,此时当为君会一神仙中人。况君风仪才调,亦甚相称,望不渝此约。至时某候于彼。”言讫,各登舟而去。
浚志其言。中元日,来游瓦宫阁。士女阗咽。及登阁,果有美人从二女仆,皆双鬟而有媚态。美人倚栏独语,悲叹久之。浚注视不易,美人亦讶之。又曰:“幼芳之言,不谬矣。”使双鬟传语曰:“西廊有惠览闍梨院,则某旧门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浚喜甚,蹑其踪而去。果见同舟青衣出而微笑,浚逆与美人叙寒暄,言话竟日。僧进茶果。至暮,谓浚曰:“今日偶此登览,为惜高阁。病兹用功,不久毁除,故来一别,幸接欢笑。某家在清溪,颇多松月。室无他人,今夕必相过。某前往,可与幼芳后来。”浚然之。遂乘轩而去。
及夜,幼芳引浚前行,可数里而至。有青衣数辈,秉烛迎之。遂延入内室,与幼芳环坐。曰:“孔家娘子相邻。”使邀之,曰:“今夕偶有佳宾相访,愿因倾觞,以解烦愤。”少顷而至。遂延入,亦多说陈朝故事。浚因起白曰:“不审夫人复何姓第,颇贮疑讶。”答曰:“某即陈朝张贵妃。彼即孔贵嫔。居世之时,谬当后主采顾,宠幸之礼,有过妃嫔。不幸国亡,为杨广所杀。然此贼不仁何甚乎?刘禅孙皓,岂无嫔御,独有斯人,行此冤暴。且一种亡国,我后主实即风流,诗酒追欢,琴尊取乐而已。不似杨广西筑长城,东征辽海,使天下男冤女旷,父寡子孤。途穷广陵,死于匹夫之手。亦上天降鉴,为我报仇耳。”孔贵嫔曰:“莫出此言。在座有人不欲闻。”美人大笑曰:“浑忘却。”浚曰:“何人不欲闻斯言耶!”幼芳曰:“某本江令公家嬖者,后为贵妃侍儿。国亡之后为隋宫御女,炀帝江都,为侍汤膳者。及兵乱,某入以身蔽帝,遂为所害。萧后怜某尽忠于主,因使殉葬。后改葬于雷唐侧,不得从焉。时至此谒贵妃耳。”孔贵嫔曰:“前说尽是闲事,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欢耳。”遂命双鬟持乐器,洽饮。久之,贵妃题诗一章曰:
“秋草荒台响夜蛩,白杨凋尽减悲风,彩笺曾擘斯江惣,绮阁尘清玉树空。”
孔贵嫔曰:
“宝阁排云称望仙,五云高艳拥朝天。清溪犹有当时月,夜照琼花绽荷筵。”
幼芳曰:
“皓魄初圆恨翠蛾,繁华浓艳竟如何。两朝惟有长江水,依旧行人逝作波。”
浚亦和曰:
“箫管清吟怨丽华,秋江寒月绮寒斜。惭非后主题诗客,得见临春阁上花。”
俄闻扣门曰:“江修容何婕妤袁昭仪来谒:”贵妃曰:“窃闻今夕佳宾幽会,不免辄窥盛筵。”俱艳其衣裾,明其珰珮而入坐。及见四篇,捧而泣曰:“今夕不意再逢三阁之会,又与新狎客题诗也。”顷之,闻鸡鸣,孔贵嫔等俱起,各辞去。浚与贵妃就寝,欲曙而起。贵妃赠辟尘犀簪一枚,曰:“异日睹物思人。昨宵值客多,未尽欢情,别日更当一小会。然须谘启幽府。”呜咽而别。浚翌日懵然若有所失。信宿,更寻曩日地,则近清溪,松桧邱墟。询之于人,乃陈朝宫人墓。渗惨恻而返。数月,阁因寺废而毁。后至广陵,访得吴公台炀帝旧陵,果有宫人赵幼芳墓,因以酒奠之。
别载云:张贵妃死后,葬路傍。有人夜行,闻吟诗声云:
“独卧经秋堕鬓蝉,白杨风起不成眠。追思昔日椒房宠,泪湿衣衫损旧颜。”
次日阅之,乃一古冢。询访古老,始知为丽华墓也。丽华之不能忘情于地下也久矣!
○卫芳华
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重。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绍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来于南北两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迹殆将遍焉。
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莲,因而宿湖,泊舟雷峰塔下。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踯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崖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衣而起,延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独存。生至轩下,凭栏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云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即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姮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已,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久,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因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年二十四而殁,殡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贾贵妃,蒙延坐久,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来,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携紫氍毹铺于中庭,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非世所有。与生谈谑笑咏,词旨清婉,复命翘翘歌以侑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座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阕,命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润露,断堤杨柳摇烟。 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没龙船。平日银屏金屋,对残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毕,美人潸然垂泪。生以言慰解,仍微词挑之,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幸得奉事巾栉,虽死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出,实本无意。岂料便成谶语。”良久,月翳西垣,河倾东镇。即命翘翘撤席。夫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携手而入,假寐轩下。交会之际,无异于人。将旦,挥涕而别。至昼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所瘗也。生感叹逾时。迨暮,又赴西轩,则美人已先至矣,迎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后,当得无间尔。”自是则无夕不会。经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其看守尔。”生与之同归。乡里见视,姑绐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言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上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
荏苒三岁,当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阅三秋,今愿侍偕行,以顾视翘翘。”生许诺。遂赁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以居。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斯适当今日之期,欲与君同赴聚景,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至晚,月上东垣,莲开南浦,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然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邀游城郭,首尾数年,已极人间之欢。独不记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又至西轩而坐,美人忽垂泪告生曰:“感君不弃,得侍房帷,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阴之质,久践阳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宿世之缘,故冒犯律条,以相从尔。今而缘尽,自当奉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