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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还是辰巳之时,他头尚未痛,庵门前坐了一会,见没动静,便起身走入庵中,东张西望。渐渐交到午时,只见内里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来,双跏趺着脚儿打坐于佛座之前,口虽不开,却象默默念经的一般。那和尚才坐下一刻,这孙小圣头上早已岑岑痛矣!欲要就上前问他,又恐错了,只得忍着头痛在窗外偷看。正疼到极处,忽又见一个和尚,双手捧了一杯茶送与那打坐的和尚道:“老师父请用一杯茶。”那打坐的和尚忙立起身来接道:“多谢老师。”那里二人说话,这里孙小圣头早不痛了。不一时,吃完了茶,收了盅去,那和尚依旧坐下,照前象念经的一般,这孙小圣的头不知不觉又痛起来。孙小圣方认得真了,再忍不住,忙走进佛堂,双膝跪在唐半偈面前道:“老师父,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何在此咒我?”唐半偈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尖嘴缩腮猢狲般的人,双手抱头跪在地下说话,因答道:“贫僧自持定心真言,何尝咒你?”孙小圣道:“你不咒我,为何你念咒我便头痛?”唐半偈道:“哪有此说!我不信。”孙小圣道:“你不信,试再念念看。”唐半偈依言,又默默念将起来。才念动,孙小圣的头早痛将起来,连叫道:“老师父,莫念,莫念!”唐半偈心知是真言有灵,徒弟来助,要借此收服他,便默念不住口。痛得小圣抓耳揉腮,满地打滚道:“老师父好狠心,弟子不惮数万里寻声而来,求老师救苦。叫你莫念,为何转念得狠了?”唐半偈方住口道:“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怎生知道是我咒你?可实实说来,我就不念。”孙小圣因唐半偈住了口,他便头不痛了,忙爬了起来,仍跪在半偈面前,说道:“老师父面前,我不说谎。我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仙石中生身,姓孙名履真,别号小圣,因修成道法,撞入王母瑶池,坐索仙桃、仙酒,玉帝得知,命三界五行诸神捉我,被我一顿棒打得东倒西歪,又打出南天门,无人抵敌。玉帝无法,访知我老祖在西天为佛,只得苦苦请了我老祖调停。我因受老祖之命,故这几年在山中修心养性,不敢生事。我老祖怕我野心不定,临行又将这金箍儿套在我头上,说道:‘这虽是你的魔头,你的正果却也在这个箍儿上。’一向安然无事。这几日,忽然束得痛起来,想是我的魔头到了,又想是我的正果该到了,故从花果山直寻到此间,才得遇见老师。老师念咒咒我,眼见得是我魔头了,但正果也要在老师身上。”唐半偈道:“且问你老祖是谁?”孙小圣道:“我老祖乃昔年唐三藏佛师的徒弟孙大圣,今已证果为斗战胜佛。”半偈听了,满心欢喜道:“我佛有灵!我佛有灵!”只管点头。小圣看见,因问道:“老师连连点头称佛有灵,其中定有缘故。且请问这咒语是谁传的?为何一向不念?老师父是何法号?并求指示。”半偈微微笑道:“我说与你听。”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未知唐半偈与孙小圣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心猿求意马 东土望西天
诗曰:
圈儿跳不出,索子自牵来。
始信无为法,为之何有哉?
又曰:
茫茫一团气,幻出东西天。
天且为地限,于人何有焉?
话说孙小圣,为头痛直寻见了唐半偈,说出真情,转问唐半偈是何法号,咒语是谁人传授。唐半偈因说道:“我法名大颠,今上皇帝赐号半偈。原是潮州人,只因见佛教沦入邪魔,上表请正。前因未蒙圣旨,故居此庵待命;近因各寺奉讲经之命,感得唐玄奘佛祖与你老祖亲临法坛,显示神通,将三藏真经都封了,又明说,我佛真经,必须求我佛真解,方得宣明度世。故今上皇帝十分信心,命老僧亲往灵山拜求真解,即日要行。又感得唐玄奘佛祖与你老祖怜我只身难行,授此定心真言,叫我三时默诵,自有大神通的徒弟来帮助上西天。老僧奉旨,才念得数日,早化得你来,一字不爽,岂非我佛有灵乎?”孙小圣听了欢喜道:“原来却是我老祖做成的圈套。他原说,不成正果,终属野仙。他又说,他之前车,即我之后辙。今日求解,岂不与他求经一般,又是我的魔头,又是我的正果。罢罢罢!只得要帮扶老师父西天去走一遭了。”唐半偈道:“你果真心帮扶我西天求得真解来,这段功行却也不小。”孙小圣道:“人皆赞说,心如金石,我的心是石头里生出来的,怎么不真?我是个急性人,就此拜了师父吧。”随趴在地下磕了八个头,又说道:“既拜为师徒,就是一家人了,那个真言却是再不可念。”唐半偈道:“你既肯尽心奉佛,我念他作甚?但你既入我佛门,拜我为师,便是我佛家弟子,我当与你摩顶受戒,喜得你头发不甚多,也不须披剃。你名孙履真,这‘履真’二字倒也合我佛门机旨,只是名字外人不便呼唤,我再与你起个僧家的俗号何如?”孙小圣道:“我原也有个俗号。”唐半偈道:“俗号什么?”孙小圣道:“我老祖当年闹天宫时,曾封齐天大圣,我欲继其志,故又叫做齐天小圣。”唐半偈道:“此等狂妄之号,非我僧家所宜。你老祖当时归佛教时,也有个俗号叫做孙行者;你既是他一派,以后只以小行者称你何如?”孙小圣大喜道:“好好好!当时通臂仙原叫我起个俗号,我说,我又不求经,起他做甚?今既跟师父去西天求解,师父叫我做小行者,又不忘老祖,又不僭老祖,甚是合宜。”唐半偈见他说话爽直,也是喜欢,因问道:“佛家第一戒是打诳语,你方才说从东胜神洲花果山来,这东胜神洲到南瞻部洲相去半天,你怎么来得这等快?莫非是打诳语!”小行者笑道:“那下八洞神仙尚夸嘴说:‘朝游北海,暮宿苍梧。’这几步路儿打什么紧,还要打诳语?”唐半偈听了似信不信,又说道:“明日圣旨下了,就要起身去,你还有甚牵挂么?”小行者笑道:“老师父也忒婆子气,既做了你的徒弟,便死心塌地跟你,要去就去,还有什么牵挂?”唐半偈闻言大喜,引他进去过了一夜。
到次日,宪宗差内臣赍了许多衣帽鞋袜、干粮食物之类来赐他,又是中书写的一路通关文碟、与如来求解表文并一路地方程途的册子,又着太仆寺选了一匹良马,又在洪福寺选了两个精壮僧人,以为随从,又命钦天监选了吉日启行。唐半偈谢了恩,将衣帽鞋袜带得的受了一两件,两个随从僧人退还,道:“昨日已收了一个徒弟了。拜佛求解本该步行,但恐山遥水远,这匹马是要用的。”就叫小行者去收管。一面托内臣回奏,依吉期即行,内臣去了。小行者将马牵到唐半偈面前,说道:“这样马有甚用处?如何走得许多路到得西天?”唐半偈道:“方才太仆官说是选来的良马,怎说没用?”小行者将手在马脊上轻轻地一揿,那匹马早伏倒在地,爬不起来。唐半偈着惊道:“似此如何去得?只得再奏皇上,叫太仆另换。”小行者道:“凡间之马,不过如此,就换也无用。”唐半偈忽想起来道:“我闻得八部天龙因变马驮旃檀佛,求经有功,故后得归真证果。这等看起来,这些凡马果是去不得,又好拚着步行了。”小行者道:“老师父你虽存佛性,尚未具神通,如何走得这许多路?”唐半偈道:“我也自知难走,但世间哪有龙马?”一面说早不觉双眉紧蹙。小行者道:“老师父且莫愁,要龙马也不打紧。”唐半偈道:“就是长安豪侠以千金买骏,一时也不能有,何况龙马?怎说不打紧!”小行者道:“若在他人果是甚难,只因四海龙王都与我相好,等我去问他有多的龙讨一条来,变匹马与师父乘坐,就当我拜师父的贽见礼可好么?”唐半偈变了脸道:“此乃拜佛求解的大事,又是帝王敕命,你怎敢说此戏话取笑!”小行者道:“我履真志志诚诚为师父算计,怎么说是戏话?师父不信,等我去讨了来,方见我老实。”说罢,将身一纵,早已不知去向。唐半偈看见,又惊又喜。正是:
秋水难言海,冰虫但语寒,
不知天上士,犹作世人看。
却说小行者将身一纵,竟至东海。他是熟路,捏着避水诀竟分波逐浪而来,看见巡海夜叉,大叫道:“快去通报!说我齐天小圣孙履真来拜望你大王。”巡海夜叉听了,忙跑入水晶宫禀知老龙王敖广道:“大王,不好了!那尖嘴毛脸的孙小圣又来到宫门外了,要见大王。”老龙王着惊道:“他又来做什么?”忙迎入宫中坐下,因问道:“一向闻得小圣受了老大圣之教,收心在山中静养,不知今日为何有闲情到此?”小行者笑道:“我收心静养,老鳞长为何也知道?”老龙王道:“忝在邻比,怎不知道?”小行者道:“正为收心,收出不好来了。”老龙王笑道:“小圣又来取笑了。收放心乃圣贤美事,怎么倒不好?”小行者道:“一向心未收时,要上天便上天,要入地便入地,无拘无束,好不自在。自受了老大圣之教,要成什么正果,如今倒弄得有管头了。”老龙王道:“要成正果,有了管头,莫非也象老大圣取经的故事么?”小行者道:“老鳞长忒也聪明,一猜就猜着了。只因我老大圣与唐佛师求来的三藏真经被世人解差了,堕入邪魔。唐佛师不胜愤恨,近已现身显灵将经封了。说我佛尚有真解,必要遣人求得真解来,方许解真经。故宪宗皇帝特差唐半偈师父去求,我老大圣又愁他独身难行,故用术法将我小孙送与他做个徒弟,所以说有管头。”老龙王道:“这等说来,小圣恭喜!入了佛教有师父了。既有师父,就该随师西行,为何有闲工夫到我这东海来耍子?”小行者道:“哪有闲工夫来耍子?只因灵山路远,师父徒步难行,必须要个脚力。你想,国中凡马如何到得灵山?故特特来求老鳞长,有好马借一匹与我师父骑,上灵山求了真解回来,即当送还,决不食言。”老龙王道:“小圣差矣!马乃陆产之物,如何到我海中来要?”小行者道:“因为陆产之马无用,故到海中来要。”老龙王道:“海中哪得有马?”小行者道:“老鳞长怎又不聪明了?马虽没有,龙却是有的。有多余的龙,只消借我一条,叫他变做马就是了。”老龙王道:“小圣又差了!就是一个人,稍有志气便要为善,不肯堕落去变驴变马;难道我的龙种反不如人,叫他去变马与人骑坐!”小行者笑道:“老鳞长莫要怪我,此乃你们自己做坏的例子。”老龙王惊问道:“怎么是我们自己做坏的例子?”小行者又笑道:“直要我说出来,当年驮唐佛师西天求经的那匹白马,岂不是你北海龙王敖顺的儿子么?”老龙王道:“那是他纵火烧坏了殿上明珠,被父亲告了忤逆,玉帝吊在空中要诛他,亏得观世音菩萨救了性命,故罚他变马驮经,以消罪孽。我的龙子龙孙尽皆孝顺,又不犯法,怎么教他去变马?”小行者笑道:“这叫不好的带累了好的。既有了变马驮经的例子,管他孝顺不孝顺,忤逆不忤逆,随便于子侄中捡一条与我去便罢。”老龙玉道:“亲生子任,岂是容易舍得的?”小行者道:“既舍不得子侄,便请老鳞长自去走一遭,以成全胜事。”老龙王道:“我忝为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就是玉帝敕命差遣,也没个叫我变马之理。”小行者道:“好好求你不肯去,只得告过罪要动粗了。”一头说,一头在耳朵中取出金箍棒来,指着老龙玉说道:“我欲待奉承你一棒,争奈这条棒原是你的故物,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也罢,留些情只锁了你去吧!”叫声:“变!”遂将金箍棒变了一条大铁索,豁喇一声竟套在老龙王颈项之上。吓得老龙王魂胆俱无,忙恳求道:“小圣请息怒!凡事从容商量。”小行者道:“要从容还可用情,若要商量却无甚商量。”老龙王摆布不开,只得叫蝦将鳖帅忙撞钟擂鼓,聚集南海龙王敖钦、西海龙王效闰、北海龙王敖顺来救应。
不一时,三龙王齐至,看见老龙王被锁,惊问其故。老龙王忙将要龙变马之事细说一遍。三龙王俱面面相觑道:“这个实难从命。”小行者听见说实难从命,便不管好歹,扯着老龙王就往外走。慌得三龙王齐声劝道:“小圣来意不过是要一匹龙马,何必这等凌辱家兄,等我们商量一匹送你。”小行者道:“不是我凌辱他,是他自取凌辱耳。我来时再三求他,他只是不肯;若肯早说送我一匹,我去久矣,谁耐烦与他拉拉扯扯!”南海龙王对老龙王说道:“事到如此,吝惜不得了。”老龙王道:“哪个吝惜?若要宝贝,便送他些值什么。他要龙子龙孙去变马,岂不坏尽了龙宫的体面。”敖钦道:“不消自家子孙去变,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