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
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
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
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
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
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
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
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
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
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
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
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
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
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
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
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
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
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
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
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
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
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
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
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
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
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
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
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
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
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
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
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
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8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
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
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
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
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
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
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
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
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
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
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
钱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