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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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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
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
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
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
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
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
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
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
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
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
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
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
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
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
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
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
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
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
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
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
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
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
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
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
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
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
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
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
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
“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
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
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
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
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
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
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
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
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
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
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
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
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
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
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
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
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
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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