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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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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
“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
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
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
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
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
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
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
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
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
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
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
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
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
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
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
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
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
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
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
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
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
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
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
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
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
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
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
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
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
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
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
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
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
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
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
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
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
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
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
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
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
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
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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