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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
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
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
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
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
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
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
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
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
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也不反对我
们来往。”他的语气很高兴。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至少他还是个富
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日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
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
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拣回来的,这个女孩子
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
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
葬。”
我还是沉默。
日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谈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
爱,相貌像足聪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
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
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
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
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
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不会缠住男人,在
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
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
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
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
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
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
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
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
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
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
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
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
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
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
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
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
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
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
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