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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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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
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地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
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
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袋店里放着银狐大衣。
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
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
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
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里去
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
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
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同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
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向你联络,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
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
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
睡得烂熟。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
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
挂念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妥善,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
不这么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
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
经准备好了。我呢,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
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二岁还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
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
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待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
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地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地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
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里撤娇,半带引诱性,“看
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
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趁他还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见聪慧。
    “我在码头等人”我说。
    “好,二十分钟后在码头见面。”
    我把大门打开,车子与司机在。当然勖存姿会知道我一举一动。到码头的时候,我
吩咐司机把车驶开,我说:“我等的是勖聪慧。”
    来的是聪恕,他羞涩地向我扬扬手。
    “聪慧呢?”我间。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两岁生日,你知道聪慧,一早起劲地去办
礼物买蛋糕。”
    我说:“那我不去了,是你们自己人的盛会。”
    聪恕笑,“两岁孩子的生日好算盛会?大家会趁机到姊姊家去捣乱罢了——她那里
新装修。我们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们?”我问。
    “你答应今天与我约会的,”他转过头来,“忘了?”
    真忘了。
    勖聪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个温柔殷实的好人,略略有点胖笃笃,脾气老好的样
子,永远笑嘻嘻,一副和气生财——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不必倚
赖岳父。
    像方家凯这种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吧,四十岁之前嫁他,只
怕活不到四十岁,活活地闷死,我不禁微笑起来。
    方家凯两个小女儿都可爱得像天使,一个穿白,一个穿淡蓝,就差背上没长两个小
翅膀,否则就是洋人宫廷壁画上的天使。
    勖聪憩并不满足这两个女儿,她要一个儿子,她当众说:“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男
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聪慧说:“大家瞧瞧这女人那没出息劲,也算少有了,竟说出这种话来,亏她还是
香港大学当年的高材生。”
    方家凯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反对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
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聪憩这样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聪慧不远处,一双眸子尖锐地观察着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聪慧把手臂亲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么?”她问我。
    宋家明说:“笑也不让别人笑?”
    我答:“看你们这么幸福,实在高兴,所以笑。”
    勖聪憩说:“姜小姐与聪慧真是一见如故,爱屋及乌。”
    聪恕笑问:“咱们算是一群乌鸦吗?”
    聪想笑,“那要问过姜小姐。”她对我始终维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闲地站着看风景,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转头,看到宋家明。
    “不陪聪慧吗?”我闷闷地问。
    “聪慧是天真一点,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时时刻刻陪着她。”他的话说得句句带
骨头。
    我笑笑,平和地说:“是有这种人的!独怕别人沾他的光。你处处防着我,怕我不
知会在聪慧身上贪图什么。宋先生,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你说是不
是?”
    宋家明略觉不安。
    我说:“我要占便宜,并不会在聪慧身上打主意。”再补一句,“更不会在聪恕身
上盘算。”
    “姜小姐,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这是我的错。”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变掉的面色,乘胜追击:“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穷人受
嫌疑是很应该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聪慧确是天真了一点,把我当作朋友,
这真是……”
    我还是那个微笑,宋家明凝视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声不响地回客厅去了。
    这该死的人,又不姓勖,不过是将娶勖家的一个女儿,就这么替勖家担忧起来,真
不要脸。不晓得勖存姿将来会拨多少钱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掌握着什么,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
的戒指转过来,又转过去。
    聪恕走出来。“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会有什么好
逗留的?”
    “我喜欢留在这里,待会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聪慧说过你想提早回英国。”
    我沉默一会儿,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传来蝉声。
    “我能陪你回英国吗?”
    我转头,一时没听清楚聪恕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剑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划长篙船。”聪恕的
声音很兴奋。
    我看着他,这次一点儿也不刺激,因为我已不用指望这些有钱少爷们对我青睐有加,
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看中我这么一个人。
    “我不行,聪恕。”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涨红了耳朵。“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聪慧。”
    我不十分确定我是否喜欢聪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欢找一个条件比她略差
的女伴,加借衬托起她的矜贵,聪慧对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携我出来散心,她帮助
了我,成全她伟大的人格……我抬起头对聪恕说:“我当然喜欢你,聪恕,但是我这次
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剑桥,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着露台栏杆,“但聪慧说你告诉她,你并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我跟聪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说。
    “他——比我强很多?”聪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聪恕,我不认为把人来作比较是公道的事,总而言之,如果他的优点
较为适合我,我就喜欢他。”
    “我也有优点吗?”聪恕问。
    “当然,聪恕,你这么善良、温柔、诚恳……你的优点很多很多。”
    聪慧在我们身后笑出来,“是吗?”她走过来,“你看到聪恕有这么多优点?我不
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会相信。”
    “聪慧!”聪恕不悦。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帮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转头看我,“怎么,
你真的回英国?”
    我点点头。“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转谐和号飞机。我还未乘搭过谐和号。”
    聪慧端详我:“两天不见,喜宝,你有什么地方好像变了,”她终于看到我手上的
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买的吗?”
    “晤。”我点点头,“聪慧,我有点儿事,我要告辞了。”
    聪恕说,“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够回去。”我说。
    我逐一向他们告辞,勖聪憩送我到门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亲的司机与车子在楼下接我便行了。
    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
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
权充观众——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
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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