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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说,“这确是赞美。在短短两个星期内,使勖氏父子为你争风,太不容
易。”
我说:“据我所知,我还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他嘲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只是笑笑。
“聪慧自然后悔把你带到家来。”他说。
“叫聪慧放宽点,一切都是注定的。”对聪慧我有愧意。因为她对我好,从头到尾,
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夹骨头、难堪的话,她没有讽刺我,没有瞧不起我,从头到尾,她
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问。
“是的。”我说,“生命中这么大的转变,难道还不是注定的?你听过这句话吗:
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我变得温和,“注定我要与聪慧相遇,注定我会
在勖家出现。”冥冥中自有主宰。
“这是最圆满的解释。”宋家明说。
“你不是去伦敦吧?”我问。
“是,有点事要办——代勖先生去签张合同。”
“将来伦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与我熟络起来。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书,现在勖先生会供给我
生活的费用。”
“很抱歉我这么说,姜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你当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个老人,
而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你的机会实在很多的,况且又是知识分子。”他声音里充满困
惑,的确没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说,“在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地点,他是一个适当的
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们会怎么说你吗?”宋家明问。
我眯眯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宋先生,人家怎么说,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声。忽然之间也笑了,他用一只手揩着鼻子,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着
头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说。
“谢谢你。”
“欢迎成为勖家一分子。”他说。
“你承认我?”我间。
“我是谁?我是老几?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认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岂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宋说,“可是现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
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爱。”我说,“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
过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产业,这又不是演长篇电视剧,我要勖家全部财产来
干什么?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钞往楼下扔?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
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
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
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
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
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
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
事勖存姿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地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
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
地方,我一一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
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
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
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
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
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
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
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
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
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
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
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
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
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
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
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
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
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
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
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
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
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
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
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
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
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
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
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
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
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
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
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
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
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
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
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