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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姆斯基不由得两手往怀里一摸,站在门口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伸着脖子张望的化装师咂了一下嘴。
“是您的表吧?劳驾您收好!”穿格子上衣的人笑嘻嘻地用肮脏的手掌托着里姆斯基的金怀表,把它交还给手足无措的主人。
旁边的说书人小声对化装师开玩笑说:“可干万别跟这号人一起坐电车!”
不料大公猫紧接着也露了一手,比“搬运”怀表还要精彩。只见它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后腿直立走到化装镜台前,用一只前爪拔下长颈玻璃水瓶的塞子,倒了一杯水喝下去,重新盖好瓶塞,又用化装巾擦了擦胡子。
在场的人倒是谁也没有再“啊!”一声──个个都瞠目结舌了。
只有化装师敬佩地低声说:
“嘿!真高!”
这时,响起了第三遍急促的铃声。人们预感到定会一饱眼福,兴致勃勃地纷纷退出化装室。
不一会儿,观众大厅顶上的几个光球熄灭了。脚灯灯光射到大幕下方,泛出微红色,大幕徐徐拉开一个小缝儿,灯光闪处,一个胖子出现在观众面前,刮得光光的脸上做出孩子般欢快的笑容,燕尾服皱巴巴的,里面露出旧衬衫。这就是莫斯科观众十分熟悉的报幕员乔治·孟加拉斯基。
“好吧,各位公民,”孟加拉斯基婴儿般甜蜜地微笑着说,“下面各位将要看到……”他忽然停住,换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说,“我看,第二次幕间休息之后咱们的观众又增加了不少啊!今天简直是半城的人都来了!可说呢,前两天我遇到一位朋友,我问他:‘你怎么不来看我们的演出?昨天来了半城人呢!’您请他怎么说?他说:‘可我住在另半个城!’”孟加拉斯基停顿了一下,期待着观众席上发出笑声,但看到无人发笑,只好继续介绍节目:“下面各位将要看到由著名外国魔术家沃兰德先生表演的魔术节目!当然喽,我们都知道,”孟加拉斯基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孔微微一笑,“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妖魔。相信妖魔,那是迷信。只不过是沃兰德先生会变戏法,技艺非常高超而已。这一点,到了我们最感兴趣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披露魔术内幕的时候,就会一清二楚了。我们大家都一样,既想欣赏高超的魔术技巧,又渴望看到它的内幕。好,现在我们就请沃兰德先生来给我们表演!”
胡诌一通之后,孟加拉斯基两掌合拢,朝大幕的缝隙处招手表示欢迎。帷幕随着他的手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向两旁退去。
魔术师带着细高个助手和后腿直立行走的大公猫来到台前。这一出场方式使观众感到十分满意。
“给我把椅子!”沃兰德低声吩咐,在这同一瞬间,舞台当中就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把安乐椅,魔术师随即坐了下来。
“我说,亲爱的巴松管Ⅰ,”沃兰德转向穿方格衣服的细高小丑(看来此人除“卡罗维夫”这个名字外,还有这样一个诨号)说,“依你看,这莫斯科的居民岂不是发生了很大变化?”Ⅰ巴松管,管乐器。
魔术师朝鸦雀无声的观众席看了一眼。大部分观众还在为那把凭空飞到台上的安乐椅惊奇不已。
“正是这样,主公。”巴松管卡罗维夫低声回答。
“你说得对。这城里的人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过,我说的是表面,跟这座城市一样,只是外表变了。人们的穿着就无须多说了,此外还出现了这些个……叫什么来着……有轨电车,汽车……”
“那叫公共汽车。”巴松管恭恭敬敬地从旁提醒说。
观众都仔细倾听着台上的对话,把它当作魔术表演的前奏。前台两侧挤满了演员和场务人员,在这许多张面孔中也可以看到里姆斯基那紧张而苍白的脸。
而躲在前台边沿的报幕员孟加拉斯基却对这番话表现出不理解的样子。他稍稍挑起一道眉毛,抓住魔术师们谈话的空隙,插话说:
“这位外国演员是在赞赏莫斯科市政建设上的技术成就,也是在赞赏莫斯科人。”孟加拉斯基说着,对观众笑了两次,第一次对着池座,第二次对着楼座。
沃兰德、巴松管和大公猫一齐把脸转向报幕员。
“难道我表示赞赏了吗?”魔术师问巴松管。
“根本没有,主公,您一点点赞赏的意思也没有表示。”巴松管回答。
“那么,此人在讲些什么?”
“他纯粹是在撒谎!”穿方格衣服的助手对着整个剧场高声回答,随后又转身对孟加拉斯基说,“公民,我祝贺您啦,撒谎能手!”
楼座上传来讥笑声,孟加拉斯基不禁打了个寒战,目瞪口呆。只听魔术师继续说:
“不过,当然,我感兴趣的与其说是这些公共汽车、电话和其他一些个……”
“技术设备!”助手又急忙提醒说。
“完全正确,谢谢,”魔术师慢条斯理地说,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毋宁说是另一个更加重要得多的问题,也就是:本市居民的内心是否发生了变化?”
“是的,先生,这个问题极为重要。”
挤在前台两侧的演员们频频交换眼色,惊奇地耸动肩膀;孟加拉斯基站在一旁面红耳赤;里姆斯基脸色煞白。但是,魔术师仿佛猜到了人们心中产生的惶恐不安,便对助手说:
“不过,亲爱的巴松管,你我只顾聊天,观众可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你先开个头吧,给咱们表演点小玩艺儿。”
观众席上如释重负地松动了一下。巴松管和大公猫分别走向舞台两侧。巴松管扬手打了个榧子,抖擞精神,扬声高叫:
“三,四!”声音刚落,空中便飞来一副扑克牌。巴松管接在手里,洗了几下,随即一张张向大公猫扔过去,牌在空中形成一条长带。公猫接住这牌带的一端,转手又把它原样扔了回来。这条柔软华丽的牌蛇在空中吱地叫了一声,巴松管立即小鸟似地张开嘴,把牌蛇一点点吞进肚里。
与此同时大公猫走到台前,右后爪“啪”的一声向左后瓜一并,恭恭敬敬地向观众行礼致谢,引起一片空前热烈的掌声。
“高!真高!”后台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叫喊。
巴松管却指着池座说:
“各位可敬的公民,现在这副牌就在第七排座的一位叫帕尔契夫斯基的公民身上,就夹在一张三卢布票子和法院传票之间,那传票传讯他是为了让他向泽尔科娃女士支付抚养费。”
他座里人头晃动,有些人欠身张望。终于,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恰恰就姓帕尔契夫斯基。只见他窘得满脸通红,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来,连连往头顶上举,不知该把它交给谁。
“您自己留下它作个纪念吧!”巴松管从台上高声说,“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您不是还说过吗,假如没有扑克牌,您在莫斯科的生活简直无法忍受。”
“老掉牙的玩艺儿!”楼座上传来一个观众的声音,“池座里那个人是他们一伙儿的!”
“您这么看吗?”巴松管眯起眼睛望着楼座高声问道,“这么说,您也是我们一伙儿的喽,因为那沓东西现在就在您口袋里!”
楼座里一阵骚动,随即有人快活地高叫:
“不错!在他这儿!在这儿,在……等等!可这……这是些十卢布的钞票呀!”
池座里的观众纷纷扭头往上看。楼座里有个男人显得十分尴尬,他发现自己口袋里有一沓十卢布钞票,用银行的方法捆得整整齐齐,封条上写着:“一千卢布整”。
周围的人纷纷向他拥过来。他本人惊愕地用指甲划开封条,急于弄清这是真钞票还是变魔术的道具。
“千真万确!真的!十卢布现钞!”楼座里欢声四起。
“也变给我这么一沓吧!”池座的一个胖子笑嘻嘻地请求说。
“阿外克,泼赖吉尔!”Ⅰ巴松管应声答道,“不过,为什么单单演给您一个人呢?请大家都来踊跃参加吧!”于是他命令观众:“请大家抬头看!……二!”他手里出现了一枝手枪。他又喊:“二!”手枪枪口朝上举起。接着他喊了一声:“三!”只见亮光一闪,轰然一声响,立即有许多白色票子从杂技场的圆拱顶上,穿过纵横交错的软梯,朝观众头上慢慢飘落下来。Ⅰ法语的俄语拼音,意思是:十分高兴,愿意效劳。
这些票子盘旋飞舞,散向四面八方,有的飞向楼座和池座,有的落向乐池,有的飘往台上。不消几秒钟工夫,这钞票雨便降落到观众座位上了,而且雨势越来越大,观众们开始争相捕捉这些钞票。
几百只手同时伸向空中,不少人拿着纸币对着舞台上的灯光照着看。人们看到了真钞票上特有的最正规、最可靠的水印花纹。气味也毫无疑问:正是新钞票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气味!全剧场的人起初觉得好玩,继而感到惊讶,四下里传来“十卢布钞票!”“十卢布钞票!”的嗷嗷叫声,不断听到“啊!啊!”的喊叫,夹杂着快意的嬉笑声。有人已经在过道上爬,钻到座椅下面去摸索了,不少人站到椅子上,想抢先捕捉到在空中调皮地盘旋飞舞的票子。
治安民警的脸上渐渐显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后台的演员们则早已毫无顾忌地往前台钻了。
二层楼上传来叫嚷声:“你抢什么?这是我的!冲我飞过来的!”另一个声音:“你别瞎撞!我要撞你一下可够你受!”突然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民警的头盔立即在那里闪动,有个人被带走了。
总之,观众的情绪迅速激越起来,要不是巴松管突然对空中一吹,止住了这场卢布雨的话,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两个年轻人快活地、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个眼色,离开座位匆匆朝剧场小卖部走去。整个观众席上人声鼎沸,所有人的眼里都闪着兴奋的火花。是的,正是这样,若不是报幕员孟加拉斯基鼓足勇气采取了行动的话,真不知会怎样收场。只见孟加拉斯基习惯地搓了搓手,又定了定神,使出最大的力气高声说道:
“各位公民,你们看,刚才在大家面前表演的就是所谓大众催眠术。这是一种纯科学试验,它可以最有力地向我们证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奇迹和魔法。下面我们就请沃兰德先生来向我们披露这种科学试验的奥秘。各位公民,你们马上就能看到这些似乎是钞票的纸片会像它们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
他说着便带头鼓掌欢迎,但没有一个人附和他。这时,尽管他脸上仍然做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微笑,但那眼神里却丝毫看不到这种自信了,毋宁说是流露着祈求。
观众并不欢迎孟加拉斯基这番说明。全场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还是穿方格衣服的助手打破了沉默:
“他这又是一派谎言。”巴松管的声音像是羊在咩咩叫,“各位公民,这些钞票全是真的!”
“好──好!”楼上有个男低音拖着长音喊了一声。
“顺便说一句,这个人,”巴松管指了指孟加拉斯基说,“实在让我讨厌。这里根本用不着他,可他老是来瞎搀和。胡说八道,扰乱演出。咱们能想点什么办法对付他呢?”
“揪掉他的脑袋!”有人从楼座上严厉地喊了一声。
“您说什么?啊?”巴松管对这个荒谬的建议似乎很有兴趣,“揪掉脑袋?这个想法不错嘛!河马!”巴松管冲着大公猫叫道,“这事由你来办吧!艾恩,刺猬,得雷!”
这时,出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场面。眼看着大公猫全身黑毛根根倒竖,它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尖叫,全身缩作一团,像一只金钱豹似地朝孟加拉斯基的前胸猛扑过去。它在他前胸上只一抓,便跳到他的头上,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用毛茸茸的爪子揪住报幕员稀疏的头发,左右转了两转,接着又凄厉一声叫,就把个人头从粗大的脖颈上揪了下来。
全场两千五百名观众不约而同齐声惊叫。鲜血从扯断的颈部动脉中喷泉似地向上喷,染红了报幕员的白胸衣和燕尾服,而那无头躯体奇怪地迈动两腿向前蹭了几步,随即坐在台上。观众席上传来妇女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大公猫把人头递给巴松管,巴松管揪着头发把它提起来给观众看,而那颗人头这时用凄惨的、绝望的声音向全场请求:
“快请医生来!”
“往后你还胡说八道不?”巴松管厉声问哭泣着的人头。
“再也不敢了!”人头用嘶哑的声音回答。
“看在上帝分上,别折磨他了!”包厢里忽然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它压倒了嘈杂声。魔术师朝那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
“那么,诸位,怎么办?烧了他,还是怎么着?”巴松管问观众。
“饶了吧,饶了吧!”起初只是个别的,主要是妇女的声音,紧接着男人们的声音也一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