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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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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终于屈服于人的力气──它被打开了,里姆斯基看见总务协理瓦列奴哈悄悄地走进来。他觉得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安乐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做出一种类似谄媚的微笑,低声说:
  “天哪,你可把我吓坏了!”
  的确,这样的骤然出现,谁都会大吃一惊的。但是,总务协理的出现同时也值得高兴:这一连串的怪事总算露出了一点点头绪。
  “来,来,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里姆斯基用嘶哑的嗓音问,极力想抓住这一点点头绪。
  “请原谅,”瓦列奴哈一边关门,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他在写字台对面的软椅上坐下来,连帽子也没摘。
  应该说明,里姆斯基的机敏向来是众所周知的,其感觉的灵敏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地震观测站的最佳地震仪媲美。因此,他当然立即觉察出了瓦列奴哈的回答中包含着一点可疑之处:怎么回事?既然以为我已经走了,为什么还到我办公室来?他有自己的办公室嘛!再说,无论他从哪个门走进剧院,都必然会遇到值夜班的人,而我已经通知所有夜班人员,说我还有点工作,要在办公室耽搁一会儿呀。
  不过,里姆斯基并没有多想,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你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雅尔塔拍来的那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我早就说过了,”总务协理咂了一下嘴,好像在害牙痛,“在普希金诺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了他。”
  “普希金诺?!怎么,就是郊区的普希金诺?那为什么从雅尔塔拍来电报?”
  “什么雅尔塔,见他的鬼!他把普希金诺电报局的报务员灌醉了,两个人一道胡闹起来,包括拍发了一封有‘雅尔塔’标记的电报。”
  “噢……噢……行啦,行啦……”里姆斯基不是在说话,几乎是在歌唱。他眼睛里闪出浅黄色的光芒,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利霍捷耶夫经理被撤职的节日般欢乐景象。解放了!盼望已久的,摆脱利霍捷耶夫这颗灾星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也许斯乔帕·利霍捷耶夫还会落到比撤职更惨的地步……里姆斯基拿起桌上的吸墨器使劲一放,大声说:
  “接着讲,讲讲细节!”
  于是瓦列奴哈津津有味地讲起细节来……他一到财务协理派他去的那个机关,立即受到接见。有关人员认真听取了他报告的情况。当然,谁都没有认为斯乔帕会在雅尔塔,没有一个人这么想,一致同意瓦列奴哈的分析:斯乔帕·利霍捷耶夫肯定在普希金诺的“雅尔塔”
  餐馆。
  “那他现在在哪儿?”财务协理激动地打断他的话问。
  “哎呀,还能在哪儿?当然是在醒酒所!”瓦列奴哈得意地笑了笑。
  “好,好!啊,谢天谢地!”
  瓦列奴哈还在讲。他越往下讲,财务协理面前罗列的利霍捷耶夫用作非为的罪状就越多,而且一桩比一桩更令人气愤。他喝得烂醉,在电报局门前草地上,伴着手风琴奏出的下流歌曲,搂住报务员大跳其民间舞。这一条就够他受的!还尾追妇女,吓得姑娘们唧哇乱叫呢!向“雅尔塔”餐馆服务员寻衅打架呢!在餐厅把一筐生葱头扔得满地呢!打碎八瓶“爱达尼尔”牌白葡萄酒呢咽为出租汽车司机不愿意拉他,就砸碎了人家车上的里程表呢!对企图劝阻他的人以逮捕进行威胁呢!……总之,他闹了个天翻地覆。
  在莫斯科戏剧界,斯乔帕·利霍捷耶夫也算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谁都知道他为人乖张,不好惹。但瓦列奴哈今天讲的这一切,甚至对斯乔帕来说也未免过分。是的,过分了。甚至是太过分……
  里姆斯基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桌对面的瓦列奴哈的脸。瓦列奴哈越往下讲,这双眼睛便越显得暗淡。他讲的斯乔帕胡闹的细节越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财务协理心里的问号就越画越大。当他讲到斯乔帕甚至胆大妄为地对几个企图把他送回莫斯科的民警进行武力抵抗时,里姆斯基就完全清楚了:这位深更半夜跑回来的总务协理所讲的一切全是胡扯!彻头彻尾的谎言!
  瓦列奴哈并没有去普希金诺,斯乔帕本人也根本没去普希金诺。
  什么喝醉酒的报务员和小餐馆的碎玻璃,都是瞎扯,谁也没有用绳子绑斯乔帕……总之,全是无中生有。
  里姆斯基一旦明确地意识到瓦列奴哈在当面撒谎,便觉得一阵新的恐惧感从脚跟一直传遍全身,他又感到一股会引起疟疾的、带有霉烂味的湿气从门缝底下钻进屋里。这时,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总务协理莫名其妙地缩着身子,像是要尽量躲进台灯灯光的蓝色阴影里,而且用一张报纸奇怪地遮住脸,仿佛嫌灯光晃眼睛。里姆斯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暗自琢磨: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么晚才返回的总务协理为什么要在这所寂无人声的空楼里对他扯这些无耻的谎言?里姆斯基痛苦地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一种原因不明的、却又十分可怕的危险。于是他不再听瓦列奴哈胡诌,佯装并未发现对方破绽,也未注意到他在用报纸遮遮掩掩的样子,开始仔细观察对方的脸。这时他发现:总务协理的相貌和举止都和以前有些不同。这一新发现比起莫名其妙地编造普希金诺闹剧的谎言更加令人无法解释。
  虽然总务协理尽量把鸭舌帽拉到眼睛上,不让灯光照到他的脸,虽然他用报纸遮遮掩掩,里姆斯基还是看到瓦列奴哈右脸上,鼻子旁边,有一大块青斑。此外,平素红光满面的瓦列奴哈现在变得脸色蜡黄,像是生过一场大病,而且在这闷热的夜晚不知为什么脖子上还围着条旧花格围巾。如果再想想他出去这段时间里新添的一些毛病──吸鼻涕和咂巴嘴,细听听他那变得问声闷气的喑哑的声音,看看他眼睛里那怯生生、贼溜溜的神色,就可以完全肯定地说:总务协理瓦列奴哈已经变得叫人不敢认了。
  仿佛还有另外某种东西使里姆斯基更加不安,但不论他那发热的脑袋怎样紧张地思索,不论他怎样仔细审视瓦列奴哈,他还是没有搞清那究竟是什么。只有一点他清楚:总务协理跟他很熟悉的这把软椅的目前这种结合,显得十分奇特,十分不自然。
  “总而言之,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制服,塞进了汽车。”瓦列奴哈瓮声瓮气地结束他的细节描述,从报纸后面偷偷地瞟着里姆斯基,用手掌遮住脸上的青伤。
  里姆斯基忽然把一只手伸到桌上,同时用手指敲着桌面,像是完全无意中用手掌按了一下电铃按钮。但他立即吓呆了。
  照理,整个大楼里应该立即响起刺耳的铃声,可铃声并没有响,电铃按钮却陷进了桌面,再也没有弹起来──电铃坏了。
  财务协理的这个花招瓦列奴哈早已看在眼里。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里明显地掠过一道恶狠狠的光,问道:
  “你按电铃干什么?”
  “无意中碰了一下,”里姆斯基抽回手来,低声回答,同时又不大有把握地问了一句:“你脸上怎么啦?”
  “汽车往旁边一闪,我撞在车门把手上了。”瓦列奴哈说着,把脸转了过去。
  财务协理暗想:“撒谎!”这时他无意中向瓦列奴哈坐的软椅下看了一眼,两只眼睛突然瞪得滴溜圆,目光变得疯人一般呆傻,紧紧地盯住软椅背。
  软椅后面的地板上有两个交叉的椅子影,一个暗而发黑,另一个淡而发灰,软椅椅背的影子和几条椅子腿的细细的影子在地板上印得清清楚楚,可是,地板上的椅背影子上面却没有瓦列奴哈的脑袋的影子,而且椅子下边也看不见他的腿影。
  里姆斯基浑身瑟瑟地抖起来,心中暗自惊呼:“哎呀,他没有影子!”ⅠⅠ按迷信说法,妖魔鬼怪都没有影子。
  瓦列奴哈回过头来,贼眉鼠眼地顺着里姆斯基呆滞的目光朝椅子背后的地板扫了一眼,马上明白了:自己已被识破。
  于是瓦列奴哈从椅子上站起来(里姆斯基也不由得站了起来),从桌旁退后一步,两手抱着手提包说:
  “让你给看破了,你这该死的!都说你机灵,果然不假。”瓦列奴哈对着里姆斯基的脸恶毒地笑了笑,突然从软椅旁一下子跳到门口,迅速地把碰锁按钮往下一按,把门倒锁上了。里姆斯基不由得绝望地朝着面向花园的窗户倒退过去,边退边回头望。这时他看见窗外有个赤条条的少女。她把脸紧贴在月光照耀的窗玻璃上,一只胳臂从上面的通气窗伸进来,正要去拉开窗下面的插销。上面的插销已经拉开。
  里姆斯基觉得台灯马上要熄灭,写字台已经倾斜,自己像凉水浇头一般浑身发冷。但是,还算幸运,他毕竟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摔倒。他已经无力喊叫,使出全部力气才耳语似地说出一声:
  “救命啊,……”
  守在门口的瓦列奴哈不住地跳跃着,而且跳起之后还能长时间地悬在空中晃动。他弯曲着手指朝里姆斯基挥手,发出嘶嘶的叫声,不断地吧嗒嘴,还冲着窗外的裸体少女挤眉弄眼。
  那女人显然着急了。她从通气窗口伸进头来,棕红色的头发披散着,她把胳膊尽量往里探,用指甲抓挠着下面的立插销,摇晃着窗框。继而她的胳膊开始拉长,仿佛那是胶皮制的,肤色也变成腐尸般的浅绿色。那女尸的手指终于抓住立插销的拉拴头,转动了一下,窗户慢慢打开了。里姆斯基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像拿盾牌似地把手提包抱在胸前,倚在墙上。他明白:末日来临了。
  整个窗户都打开了。但冲进室内的不是深夜的新鲜空气和椴树叶的清香,而是一股地窖里的霉烂味。女尸跨到窗台上了。里姆斯基看得清清楚楚,她前胸上有一大块烂疮。
  恰恰在这个时候,忽然从花园的小靶场后面传来一声公鸡叫。多么令人高兴的声音啊!(那里有个不大的鸡笼,鸡是马戏团为表演节目饲养的。)经过训练的大公鸡扯起嗓子高声歌唱,预告着黎明正从东方来到莫斯科。
  疯狂的忿恨使那女人的脸整个变了样子,她嘶哑着声音骂了一句。而守在房门口的瓦列奴哈则尖叫一声,从空中落到地板上。
  又是一声雄鸡高唱。那女尸的牙齿磕碰得格格响,棕红的头发倒竖起来。听到第三声鸡叫后,她便猛地转过身去,逃之夭夭了。紧接着,瓦列奴哈也从地板上跳起来,在半空中放平身子,像飞翔的丘比特Ⅰ似地越过写字台,慢慢飘出窗外。Ⅰ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背上有双翼,善飞翔。
  刚才还是年富力强的里姆斯基,转眼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翁,头上没有一根黑发了。他跑到门前,拉起碰锁上的按钮,打开房门,冲进黑暗的走廊,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他痛苦地呻吟着,跑到楼梯前的拐角处才终于摸到一个电灯开关。楼梯照亮了,可这个战战兢兢的老头子却跌倒在楼梯上,因为他觉得瓦列奴哈的身体软绵绵地从他头顶上压了下来。
  里姆斯基跑到楼下,看见值班员正在前厅售票处旁的椅子上打盹,便蹑手蹑脚地从旁边绕过去,跑出剧院大门。来到街上,他的感觉才明显好转,神智渐渐清醒,甚至还摸了摸脑袋,意识到自己把帽子忘在办公室了。
  不言而喻,里姆斯基没有回去取帽子。他气喘吁吁地跑过宽阔的马路,向对面电影院拐角处的一盏昏暗的小红灯跑去。不消一分钟他跑到了红灯旁,幸好这辆出租汽车还没有被别人雇去。
  “去特快火车站,去列宁格勒的,快!我多给小费!”老头子手捂左胸,艰难地喘着粗气说。
  “我要回车库。”司机轻蔑地回答,转过头去。
  里姆斯基立即打开皮包,取出五十卢布,从开着的车前门玻璃窗伸进去,递给司机。
  几秒钟后,一辆哗啦直响的旧出租汽车已旋风般飞驰在花园环行路上,车上的乘客颠簸着。在司机面前那片破玻璃小镜里,里姆斯基时而捕捉到司机那快活的目光,时而看到自己一双呆痴的眼睛。
  里姆斯基在车站前跳下汽车,随便抓住一个系白围裙、带号牌的人Ⅰ说:Ⅰ在车站上为旅客代购车票、搬运行李或提供其他服务的人。
  “头等票一张,给你三十卢布,”他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把钞票,“没有头等买二等,再没有──买硬座!”
  带号牌的人回头望了望站前的夜光钟,一把抓过里姆斯基手里的钞票。
  五分钟后,一列特别快车从车站高高的玻璃拱顶下开了出去,迅速消失在黑夜中。里姆斯基也同时消失了。
   
  第十五章  尼卡诺尔的梦
  一猜便知道,住进斯特拉文斯基医院第119号病房的赤红脸膛的胖子是房管所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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