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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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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舞台深处的黑色帷幕慢慢打开,从里面又走出一位妇女。
  她身穿舞会盛装,年轻,美丽,双手捧着个金色小托盘走到前台。观众看到:托盘里盛着用花丝带捆好的厚厚一叠纸币,和一条闪着蓝、黄。红各种颜色的光彩夺目的钻石项链。
  敦奇尔倒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全场鸦雀无声。
  “这里是一万八千美元和一条价值四万金币的钻石项链!”节目主持人得意洋洋地高声宣布说,“这是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保存在哈尔科夫市他的情人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沃尔斯手里的。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我们很高兴看到她,因为正是她帮助我们发现了这些价值连城的、而在个人手里却完全无用的珍宝。太感谢您了,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
  漂亮的女人露出亮晶晶的牙齿莞尔一笑,毛茸茸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这时,演员转向敦奇尔说:
  “你外表道貌岸然,可在这外衣下隐藏着的却是一个贪婪的蜘蛛、惊人的大骗子和说谎者。你的愚蠢和顽固态度使大家在这里整整受了一个半月的折磨。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你夫人将为你安排一座地狱,我们姑且先让地狱去惩罚你吧。”
  敦奇尔摇晃一下,似乎马上要摔倒,但立即有几只关切的手把他的胳臂抓住了。这时大幕迅速降落,遮住了台上所有的人。
  疯狂的掌声震撼着整个剧场,尼卡诺尔觉得连大吊灯的灯光都在颤动。台前的黑色大幕重新拉起时,台上只剩下孤单单一个节目主持人,其他人全不见了。他用手势止住再次响起的掌声,向场内点头致意,然后说:
  “在我们的节目中,敦奇尔刚才扮演了一个典型的蠢驴角色。我昨天就荣幸地对大家讲过:个人秘密保存外币毫无意义。我劝各位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可能去使用这些外币。就以这个敦奇尔为例吧。他每月拿着相当可观的薪水,生活丰衣足食。他有一所极好的住宅,有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情妇。他本应该把外币和宝石交出来,安分守己地过他的太平日子,不必惹这许多麻烦。可他呢,偏不。今天,这个自私自利的蠢货终于落得个当众出丑的下场,还要外加上一场家里的醋海风波!好吧,还有谁要交?没有要交外币的吗?……那么,进行下一个节目。我们特邀了著名的天才戏剧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来给我们表演诗人普希金写的戏剧《吝啬的骑士》Ⅰ中的片断。”Ⅰ普希金的四个小悲剧之一,写一个把金钱奉为“主人”的守财奴男爵。他最终被儿子当众气死,临死前还念念不忘他地窖里的藏金柜的钥匙。下文提到的“殿下”指该剧中的大公,“儿子”指男爵的儿子阿里贝尔。
  库罗列索夫很快便在台前亮相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男人,脸刮得光光的,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
  他一句开场白也没有,立即做出一副阴沉的面孔,紧皱起眉头,斜了一眼小桌上的金铃,用极不自然的声音说:
  “我犹如年轻的浪子,去会那淫荡的骚妇……”ⅠⅠ这句话和下文提到的带着几个孤儿的“不幸的寡妇”,以及关于女神“缪斯们”
  等话,都出自《吝啬的骑士》中男爵的独白。
  接着,库罗列索夫讲了自己许多坏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听到:库罗列索夫当众坦白说,有个不幸的寡妇曾经在大雨里跪在地上,痛苦地向他哭诉,即使如此也没有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做这场梦之前,对于诗人普希金的作品一无所知。但普希金这个名字他倒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每天总要提上几遍。譬如,他常说这样的话:“那么房钱由谁付?让普希金来付?”“楼道里的灯泡,照这么说,是普希金给拧走了?’或者“那么,难道说让普希金去买煤油吗?”
  现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了解到普希金有这样一篇作品了。他想象着那位带着几个孤儿在雨中跪地哀求的寡妇,心里未免感到忧伤,他不由得暗想:“这个库罗列索夫真不是东西!”
  这时台上的库罗列索夫还在大声悔过,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叫尼卡诺尔听不懂了,因为他忽然对一个台上没有的人讲起话来,然后又代替那人回答自己,一会儿称自己为“大公殿下”,一会儿又自称是“男爵”,忽而叫自己是“父亲”,忽而又变成了“儿子”,又是称“您”,又是叫“你”,简直把人弄糊涂了。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看懂了一点:演员凄惨地死去了,临死前他还在叫喊“钥匙,我的钥匙呀!”然后便倒在台上,喘着粗气,小心地解开自己的领带。
  他看到,演员库罗列索夫死去后,又在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礼服裤上的土,皮笑向不笑地向观众行了个礼,在稀疏的掌声中退到幕后。他走后,节目主持人出来说:
  “刚才我们大家看到了萨瓦·波塔波维奇的精彩表演──《吝啬的骑士》。这个骑士曾经指望各种快活的女神会来朝拜他,缪斯们会对他献殷勤,会发生许多诸如此类的事。但是,正如大家看到的,这类事一件也没有发生,没有一个女神到他这里来,缪斯们并没有来,他也没有建立起什么豪华的宫殿,相反,却死得很凄惨,撞在自己的藏金柜上一命呜呼了。我也要警告在座的各位,如果你们不交出自己的外币,你们的命运也会像这个骑士一样,说不定会比他更糟!”
  不知是普希金的作品发挥了威力,还是节目主持人这番道白起了作用,只听大厅里有个声音羞羞答答地说:
  “我愿意交。”
  “请您到台上来。”节目主持人望着黑暗的大厅,很有礼貌地邀请。
  登上舞台的是个身材矮小、长得很白净的人,看样子总有三个星期没刮脸了。
  “对不起,您贵姓?”节目主持人问道。
  “姓卡纳夫金,叫尼古拉。”来人羞怯地回答。
  “噢,很好,卡纳夫金公民,那么您?……”
  “我交。”卡纳夫金低声说:
  “交多少?”
  “一干美元和二十枚十卢布金币。”
  “好,您只有这些吗?”节目主持人直盯住卡纳夫金的眼睛问。
  尼卡诺尔觉得节目主持人眼睛里射出的两道光芒像爱克斯光射线似地一下子穿透了卡纳夫金的全身。整个大厅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我相信!”演员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高声说,“我相信您!您这双眼睛表明您没有撒谎。我对大家讲过好多次了,你们的主要错误就在于对人的眼睛的意义估计不足。你们应该明白:人的舌头能够掩盖真情,但是眼睛却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别人突然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即控制住自己,甚至没有愣一愣神儿,你知道该怎样回答,怎样掩盖真情,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脸上的任何一个皱纹都没有多动一下;但遗憾的是,在你被问话的那一瞬间,你那受到触动的真情便会从内心深处一下子跳到你的眼睛里来!于是,一切都完了。真情被发现,你也就等于当场被捉住了!”
  节目主持人以极大的热情讲完这一番非常令人信服的话之后,和蔼地问卡纳夫金:
  “藏在什么地方?”
  “在我姨母家,她姓波罗霍夫尼科娃,住在普列奇斯因卡……”
  “啊!这是……让我想一想……这就是克拉芙季娅·伊利尼奇娜家里吧?”
  “正是”
  “噢,对了,对了!是个不大的独门独院?对面还有个小花园?
  对,这个地方我知道,知道!您把它塞到什么地方了?”
  “地窖里,一个盛点心的盒子里……”
  演员两手一拍,伤心地说:
  “哎呀,你们大家见过这种事吗?这些东西放在那里会受潮、发霉的呀!看看,外币放在这种人手里能叫人放心吗?啊?简直和小孩子一样!真是的!”
  卡纳夫金自己也明白这事做得很蠢,是个很大的错误,便低低垂下了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
  “钱这东西,”演员继续说,“应该保存在国家银行,保存在专为此目的建造的、干燥的、非常保险的地方,不该放在什么姨妈家里的地窖里。那样会被老鼠咬坏的!真是丢人啊!卡纳夫金!你不是小孩子了呀!”
  卡纳夫金惭愧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儿用手搓弄上衣衣襟。
  “嗯,行啦,”演员的语气缓和下来,“过去的旧账不必老翻了……”但他话锋一转,突然又问了一句,“不过,顺便问一下,那您姨妈她自已不是也有吗?啊?一次解决多好,免得总派车去……”
  卡纳夫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全场又寂然无声了。
  “哎呀,卡纳夫金呀,卡纳夫金!”节目主持人沉默片刻,又温和地谴责说,“我刚才还表扬您呢!可您一下子又不往正路上走啦!
  这可不好,卡纳夫金!刚才我不是讲过眼神的意义吗?看得出呀,您姨妈家肯定有。嗯?您干吗还叫我们费事?”
  “有!”卡纳夫金壮着胆子高声说。
  “很好!”演员也高声喊道。
  “很好!”全场爆发出可怕的喊声。
  会场平静下来后,节目主持人与卡纳夫金握手,向他祝贺,允许他回家,并建议派辆汽车把他送回城里去,同时命令幕后面的一个人跟着这辆车去,回来时顺便把卡纳夫金的姨妈接到另一个专为妇女演出的剧院去看同样的节目。
  “噢,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一下,您姨妈说没说过她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主持人很客气地问道,同时递给卡纳夫金一枝香烟,并且划着一根火柴。卡纳夫金一边点着烟,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相信,我相信,”演员叹了口气说,“这种事,老吝啬鬼不仅不会告诉外甥,连魔鬼也不会告诉的。行啦,我们试试看,想法唤醒她身上的人的感情。但愿这个腐朽的灵魂中还有几根人性的弦没有烂掉。好,再见吧,卡纳夫金!”
  幸福的卡纳夫金乘车回去了。演员又间在场的人还有谁打算交出外币。全场报以长时间的沉默。
  “你们这些人真怪,真怪!”演员耸耸肩膀,退到幕后去了。
  剧场里的灯熄灭了。有一段时间场内一片漆黑。黑暗中听到远处有个激动的男高音在唱:
  那里有座金山,它是我的财产!
  接着,从远处传来两次鼓掌声。
  “这是专为妇女演出的剧院里有人正交出外币!”尼卡诺尔身旁蓄着褐红胡子的人突然解释说。那人叹了口气,又说,“咳,要不是我有那几只鹅呀!我对你说,亲爱的,我在利阿诺左沃Ⅰ养了几只斗鹅。我不在家,我怕它们会饿死。这种斗鹅都很娇气,得精心喂养才行……唉,要不是有那几只鹅,我才不怕演普希金这一套呢!”他又唉声叹气起来。Ⅰ利阿诺左沃是莫斯科郊外约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别墅村。
  这时剧场里亮起了灯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梦见剧场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些戴白发罩的炊事员拿着舀汤的大勺子从各个门走进来。他们把一日盛菜汤的大缸拉进大厅,又拿进一大箱切好的黑面包片。场内席地而坐的观众活跃起来,快活的炊事员在这些“戏剧爱好者”中间穿来穿去,给每个人的碗里舀汤,分给他们面包。
  “吃午饭吧,伙计们!”炊事员边分汤边喊叫,“吃完就把外币交出来!你们干吗要呆在这个地方?我不信你们就愿意喝这种烂菜汤?!交出外币就可以回家去,好好喝上几杯,吃点下酒菜,多好!”
  “喂,就说你这位老爷子吧,你干吗坐在这儿?”一个红脖子胖炊事员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同时把一碗菜汤递给他,汤里只漂着一片孤零零的洋白菜叶。
  “我没有,没有!我没有啊!”尼卡诺尔的喊声叫人听了害怕,“你懂不懂,我没有!”
  “没有?”炊事员的嗓音低沉,气势汹汹。接着他又换成一种女人的温柔声音问:“是没有吗?”这时炊事员本人竟变成了女医上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她用安慰的语气轻声说:“你没有,是没有。”
  女医士正在摇晃着梦中呻吟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于是,炊事员、剧场、幕布等等都统统消失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睁开泪眼,看到自己住的医院病房和两个穿白罩衫的人。但这不是那些无礼地干涉别人私事的炊事员,而是医院的医生和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她手里拿的不是汤碗,而是一个小小的托盘,盘里的注射器上蒙着纱布。
  “这叫什么事呀!”打针时尼卡诺尔还在痛苦地自言自语,“我没有,根本没有!让普希金去替他们交外币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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