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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都认为让驴从那块圣洁的地皮上走过是犯罪,应受严厉惩罚。不管她在做什么,也不管她所参加的谈话对她多么有趣,只要一头驴子出现就会改变她的想法,使她马上冲到那里去。在一些秘密的地方藏着水瓶和喷壶,准备被用来喷洒来犯的小伙子们身上;门后还藏有棍棒;反击随时都发生,战争不断进行。也许,在赶驴的少年们看来,这又刺激又有趣;也许驴中较聪明者亦明白个中奥妙,怀着与生俱来的执拗,偏爱从那儿走过。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烧好现有三次警情,最后那次也最严重,我看到姨奶奶和一个红头发的十五岁的少年交战,在他还没摸清头脑前,他的红头发就被我姨奶奶拽住了并被抓着向她门上撞。这些插曲使我觉得特滑稽好笑,因为当时她正用一把汤匙喂我汤(她坚信我处于十分饥饿的状态中,开始进补只能一点点地进行),当我刚张开嘴等汤匙时,她却把匙子放回盆里,大叫“珍妮!驴呀!”并冲去进攻了。
洗澡实是很大的享受。我开始感到因曾睡在野地而四肢疼痛,而我又那么疲乏虚弱,几乎无法让眼连续睁开五分钟。我洗澡了后,她们——姨奶奶和珍妮——给我穿上本是狄克先生的衬衣和裤子,又用两或三条披巾把我裹上。我像一捆什么呢,我也说不上,但我觉得是热哄哄的一捆。我觉得很乏,极想睡,很快就又倒到沙发上睡着了。
也许是久已在我脑中出现的幻想使我做了那么个梦。我醒来还觉得是那么回事——姨奶奶曾来过,向我俯下,把我的头发从我脸上轻轻撩开,把我的头摆得更舒服些,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耳边似乎响过“可爱的小人”或“可怜的小人”这类话;可我醒来时,却实实在在找不出任何证明可让我相信那些话乃出自姨奶奶之口,她当时正坐在弧形窗前那可以转来转去的绿扇子后看大海呢。
我醒后不久,大家就一起吃烤鸡和布丁。我坐在桌旁,有点像只被绑住翅膀的鸟一样艰难地运动我的双臂。不过,是姨奶奶把我给捆成这样的,我也就对此不便有什么抱怨了。我一直急于想知道她要把我怎么处置,可她吃着饭,一言不发,只偶或看看坐在对面的我,并说句“天哪!”这丝毫不能使我的不安减轻半分。
桌布撤去后,摆上来的是种葡萄酒,我也喝了一杯那酒。姨奶奶又把狄克先生请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姨奶奶请狄克先生听我的故事,他就尽可能装出很明白事理的模样。在姨奶奶一连串的问题下,我的故事被引了出来。我讲述时,她不住朝狄克先生看,如果他不这么做,我想他准会睡着。每当他微笑时,我姨奶奶就皱眉头,这下又把他的微笑给挡回去了。
“那可怜的不幸的‘吃奶娃娃’究竟被什么迷了神智,竟要再嫁?”我说完后,姨奶奶道:“我真想不出。”
“也许她爱上她的后夫呢,”狄克先生提示道。
“爱上了!”姨奶奶重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狄克先生思忖了一会儿又说道,“她为了享乐才这样做。”
“享乐,的确!”姨奶奶接着说,“那个‘吃奶娃娃’把她那简单的信赖寄托在那么一个一定会那样虐待她的狗杂种身上,的确是种令人吃惊的享乐。她怎么对自己解释呢,我真想知道!她嫁过一个丈夫了,她为那从小就一直喜欢蜡囡囡的大卫·科波菲尔送了终。她生过一个孩子——哦,在那个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了坐在这儿的这个孩子!有两个吃奶娃娃了!她还要什么呢?”
狄克先生偷偷对我摇摇头,好像他觉得这话是无法反驳的。
“她甚至不能生一个不同的孩子,”姨奶奶说,“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呢?没能出世。不用告诉我!”
狄克先生好像更觉得惊奇了。
“那个头歪向一边的小个儿医生,”姨奶奶说,“吉力夫,管他叫什么呢,又做了些什么?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像只知更鸟那样——他实际上就是一只知更鸟——对我说:‘是个男孩。’一个男孩!是呀,他们全是傻乎乎的一群人。”?
这最后一声发自她心底的怒吼使狄克先生惊诧至极;如果我说老实话,我本人也和狄克先生一样惊诧万分。
“就这样好像还不够,她害苦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还嫌不够,”我姨奶奶说道,“她还再嫁——嫁给一个杀人犯——或者叫做杀人犯的人①,而又害苦了这孩子!除了吃奶的毛头,谁都能预料,他命中注定要流离失所。他还没长大就很像该隐②。
狄克先生用力看着我,好像我就是那号人物。
“就这样,还有那个名字像异教徒③的女人,”姨奶奶说道,“那个皮果提也跟着学样结婚。她还没看够和这类事有关而生的罪过,据这孩子说,竟也跟着学样结了婚。我惟愿,”姨奶奶摇摇头说,“她的丈夫是报上说的那种魔鬼丈夫,用铁通条使劲抽她。”
①默德斯通(murderstone)的前半部读音是杀人之意,与杀人犯(murderer)相似。
②该隐乃亚当与夏娃之子,因杀死亲弟,被耶和华罚以流离失所。
③邪教徒英文为Pagan,与皮果提音近。
听到老保姆受到这样的诅咒和诋毁,我可受不了。我告诉姨奶奶她误会了。皮果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信赖、最忠心、最尽心、最无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向最爱我;她一向非常非常地爱我母亲;是她在母亲临终时前抱起了母亲的头,在她脸上我母亲留下了最终的充满感激的亲吻。我想到她们俩,不禁哽咽;我还想说下面那番话时却哭了起来。我想说的是: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是我的,要不是因为她的地位低下而我怕会因我反带给她麻烦,我就去她那里投靠了——想到要说这些时,我哭了起来(像我说过的那样),把脸伏在放在桌子上的双手里。
“行了,行了,”姨奶奶说,“这孩子保护那些保护他的人,也不错——珍妮!驴呀!”
我完全相信我们会达到很好的谅解,如果不是那些背时的驴子的话;因为那时我姨奶奶已把手放在我肩上,在这样的鼓励下,我已想抱住她并请救她庇护了。但被这一打扰,再加受门外战斗的影响而使她刚才的那种温情又没能继续,而且还激发我姨奶奶愤愤地对狄克先生发表了一番演说;她说她决心求助于她的国家法律,对多佛所有驴业人士的犯罪行为予以严惩。她一直演说到喝茶的时候才停下。
喝过茶后,我们在窗子旁边坐下,根据我姨奶奶那严峻的表情,我估计我们是警惕还会来的入侵者。我们在那儿坐着,直到暮色降临,这时珍妮把蜡烛和双陆棋盘放到桌上,并把百叶窗拉下。
“喏,狄克先生,”姨奶奶仍和先前一样严肃地举起食指说,“我要向你问另一个问题。看着这孩子。”
“大卫的儿子?”狄克先生扬脸认认真真又不知所措地说道。
“正是,”姨奶奶说,“现在你把他怎么办呢?”
“把大卫的儿子怎么办?”狄克先生说道。
“正是,”姨奶奶答道,“把大卫的儿子怎么办好。”
“哦!”狄克先生说,“是呀,把他怎么办——我就会让他上床睡觉。”
“珍妮!”姨奶奶满怀我先前提到的那种胜利感和满意心情叫道,“狄克先生为我们大家指出正确方法了。如果床已铺好,我们就送他去睡。”
珍妮报告说床铺好后,我就被带去睡觉。她们带我时态度和蔼,但有点像押解囚犯——姨奶奶走在我前面,珍妮殿后。唯一给我带来点新希望的事是姨奶奶在楼梯上查问在那里闻到的火味,珍妮回答说是她曾用我的旧衬衣在厨房里引火来着。不过我卧室里除了我穿的那堆怪模怪样的衣物外,再没什么别的衣服了。她们走开时,我听见她们在外面把门锁了。她们留下一小节蜡烛,姨奶奶还警告地提醒我,说这节小蜡烛恰好只够燃五分钟。回想起这些,我觉得姨奶奶并不很了解我,很可能怀疑我有逃跑的习性,所以采取了预防的措施,把我妥善地保管起来。
这房间挺可爱的,在房子的最高处,俯视着大海,一轮明月正照耀在海上。我记得,做了晚祷后,蜡烛灭了,我是怎样仍坐在那里,看那水上的月光,就好像希望从一本发光的书里读到我的命运或看到我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沿那熠熠闪光的路从天上走来,她看着我,还像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甜美的脸时那样。我记得我怎样转过身,当我轻轻躺下,被雪白的被单拥围时,那庄严的感觉又由于看到这雪白的卧具而变作感激之情和安适之感——这是多么令人浮想连翩的感触呀!我记得我怎样想起我曾在夜空下露宿过的所有荒郊野地,我怎样祈祷永远不再失去家,也永远不忘记没有家的人。我还记得,我后来怎样依稀沿着海上那撩人思绪的光辉路径,漂入了梦境。
第十四章 姨奶奶对我的安排做了决定
早晨我下楼时,发现姨奶奶倚在餐桌上,胳臂肘就支在茶盘上,正在出神,连茶壶里的东西流了出来,浸湿了整块桌布,她也没觉察出来。我进来时,她才从冥想中清醒。我确信我就是她出神冥想的中心,于是就更急于想知道她对我的处置意向了。可我怕她不快而不敢流露出我心中的焦急。
不过,我的眼睛可不像我的舌头那么听话,吃早饭时它们总被姨奶奶吸引住了。我不连续看着她则已,否则总发现她在看着我——带一种很奇特的思索样子,好像我并不是坐在圆桌边与她对面,而是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姨奶奶吃罢早饭便靠在她的椅子上,皱着眉,抱着胳膊,悠悠地注视我。我被她这么专注地看得不安。我还没吃完早饭,于是便想用进餐的动作掩饰我的不安;可我的刀掉到我的叉子上,我的叉子又钩住了我的刀。我还没把火腿放进嘴,但切碎的火腿末却惊人地飞到天上去了,我喝下去的茶不肯走正道而偏要走歪路,把我给呛住。最后我彻底放弃了努力,满脸通红地坐在那,听任姨奶奶认真检查。
“喂!”过了好久姨奶奶说道。
我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迎接她敏锐明亮的眼神。
“我已经给他写信了。”姨奶奶说道。
“给——?”
“给你继父,”姨奶奶说,“我已经给他寄了封信,告诉他应该当心,或者说他和我会有番理论,我可以这么告诉他!”
“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姨奶奶?”我惊慌地问道。
“我已经告诉他了。”姨奶奶点点头说道。
“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姨奶奶说,“还要看情形呢。”
“哦!如果硬要我回到默德斯通先生那里,”我叫道,“我想不出怎么办才好!”
“这个我也一点也不知道,”姨奶奶摇摇头说,“说实话,我不能说什么。要看情形呢。”
听到这话,我一下就泄了气,情绪低落,好不伤心。姨奶奶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自顾自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带有胸巾的粗布围裙并穿上,亲手洗茶杯;把茶杯一一洗净后放到茶盘上,再把桌布叠好放在茶杯上,然后摇铃叫珍妮拿走。这之后,她又把小扫帚扫面包屑(还戴着副手套),一直扫到地毯上一点纤尘都没有;接着她又收拾打扫那本已被收拾打扫得无可挑剔的房间。当这一切家务已干得令她满意了,她才取下手套,解下围裙叠好,放回衣柜里某个专门的角落。她把她的针线盒拿到打开的窗子前的桌上,坐了下来,借那绦扇屏挡住阳光,开始干活。
“我希望你上楼去,”姨奶奶穿针时说,“并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我想知道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敏捷地起身,前去执行这一任务。
“我猜想,”姨奶奶像穿针似地眯着眼看我说道,“你认为狄克先生的名字很短吧,呃?”
“我昨天就觉得这名字挺短的。”我承认道。
“你别以为就算他想用个长的名字也不行,”姨奶奶很傲气地说,“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是这位先生的真名实姓。”
怀着年幼者的谦卑和感到失礼的心情,我正想说我还是称他全名为好,可这时姨奶奶又往下说道:
“不过,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用这名字称呼他。他怕听到他的名字。这是他的一种特性,可我说不准这是不是一种特性。他受够那家姓氏的人的折磨,所以对那姓很厌恶,天知道。现在,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他去什么地方的话,不过他不去——他的名字都是狄克先生。所以,孩子,要当心,只称他为狄克先生,别称其它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