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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把头拿下来放在桌上梳头发,要不就再多附赠一
项:梳好头放回脖子上,脸直接向后转一百八十度,对着你吐出四十五公
分长的舌头。
这些陈腔滥调的画面,这时想起来却忽然不那么可笑了。我摒住呼吸
,想听清楚接下来的动静,我热切期待听出来是哪个同学的声音,我想我
应该出声音打个招呼,可是我再次压抑住,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次我脑中
切换到另一个画面,连续杀人狂进厕所,把黏了头发和血迹的铁槌用水冲
干净……
我考虑是不是该把两脚缩起来,搁在马桶边缘上,好假装这里面没躲
人。当我真的开始缩脚的时候,我听见外头有声响了……
我听到了水的声音。
是在上小号吗?……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声音吗?……也不像。
我听到了用容器装水的声音……希望这容器不是某个人体器官……然
后,我听见……我听见了刷牙漱口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办法克制偷看的冲动,我把眼睛贴到门板的缝上,望这间
男厕的洗手台……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发,全身穿一套西条文白色睡衣,手上拿
着白搪瓷杯,对着镜子在刷牙……
我当下一阵背脊发冷,血管结冰。
这不是怨灵是什么?这千真万确是一个无法解脱的地缚怨灵,有声有
形,一往情深地在刷牙。
我暂停呼吸的,坐回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会
看到牙刷从他后脑穿出、或者牙齿一颗一颗掉落这样惨烈的画面。
我闭上眼睛,以免被迫发现他老人家盘旋到我的头顶上空来刷牙。我
打算心中默念狄金逊的甜蜜死亡之诗来安抚“对方”,却又担心默念英文
诗,恐怕会被他误解,以为我有意攀谈,更难收拾,赶紧改成默念中土佛
号,手上连做了几个密宗的大手印,这手印是我在看胡金铨的电影“山中
传奇”学来的,在电影里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手印就把鬼炸成一
股烟。我小时候看了觉得声光效果不错,就顺手学了下来。
等我佛号默念五轮,手印胡乱做了三个,犹在惊疑不定,鼓起余勇,
再侧耳一听,发现已经听不见刷牙漱口的声音,连水声都没了。
我缓缓透过门缝一望,侥幸,洗手台前的白发老人已经消失不见。
*
我当机立断,狠狠吸一口气,拉起裤子就开门往外冲,狂奔向妮基所
在的剪接室。我的跑步声引起走廊回音震荡,妮基吓得探头出来骂我:
“半夜跑什么跑,难道被鬼追吗?”
我冲到剪接室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瞪着妮基看了半分钟,打
算如果她脸上有什么变化,比方说蜕变成蛋壳脸之类的——我就马上冲向
楼梯,还好,她没有什么要变形的征兆,我这才向她报告所看见刷牙老鬼
的事。
妮基听完,先是一怔,接着,她竟然哈哈狂笑,笑倒在剪接台上,“
哈哈哈,你,你看到冥客斯教授了啦。”
还好,我并不是第一个把冥客斯教授误认为古堡幽灵的学生。在我之
前,起码已经有十几个“先例”,跟我一样神经,被吓得半死。
这实在不太能全怪我们。忙到半夜三、四点,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时,
毫无预警的见到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现在灯光惨
淡空调冰冷的电影系馆,老人不但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
墓幽灵的一贯形象之外,更有说服力的是他手上必然拿着一只搪瓷口杯,
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种蔑视生死界限的顽固鬼气。
如果不是鬼魂,哪会半夜三点特别千里迢迢、全副装备的跑到电影系
馆四楼男厕,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两年,见多识广,她告诉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
教授的悲惨故事——
*
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电影系的“影像心理学”教授。他三十年前
,来到UCLA教书,当时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长柔软卷发,一派玉树
临风,浑厚嗓音传递新奇见解,一时之间,颇为迷倒众生,本来只开给三
十人小班听的课,最后移到能容纳两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
授连续三年当选系上最受欢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风流佳话,冥客斯教授后来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
客座教“东方舞蹈”的中国女人,此女据说艳丽飞扬,一旦跳起舞来,风
驰电掣、顾盼生姿,流弹四射,观众学生纷纷痴笑中箭落马。
*
“她是个中国人里的‘猫族’!”妮基说。
“猫族?什么猫族?”我怎么没听说过中国人里面有叫做猫族的这么
一族,揣摩了一下,我跟妮基说:“你是在讲‘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听说中国苗族的女人都美丽,而且都会巫毒的
法术?”妮基问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国的乡野故事里,喜欢说苗族的女生放
盅。”
“什么叫放盅?”妮基问。我其实不太想告诉她,妮基老喜欢拍灵异
故事,一旦跟她讲了放盅的传说,肯定她下次编剧本就会用进去,倒时又
是中西混战,吸血鬼咬僵尸、狼人踩进八卦阵,牛头对马嘴,惨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诉我‘猫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冥客斯教
授后来怎样了。”她威胁我。
“好啦,好啦。”我叹口气:“传说苗族女孩擅长羊一种特别培养的
毒虫,她们一旦恋爱,与对方有了承诺,有的苗女就会把毒虫悄悄送进情
人的体内,如果有一天情人变心,苗女就启动开关,让毒虫发作。”
“那会怎样?”妮基很兴奋。
“毒虫各自经过培养,效果应该各有不同,有的负心男人会痛得满地
打滚,只要赶快悔过,向苗女认错求饶,还是可以活下去,继续作恩爱伴
侣……”
“厉害,厉害……”妮基非常向往。
“有的苗女可能脾气比较坏,下的盅也就狠一点,男人如果背着他偷
腥被查觉,可以立刻遥控发动毒虫,情郎当下在偷情现场断肠而死!”
“太好了,太好了!”妮基如获至宝,高兴的抱住我:“你们东方人
最神秘,最好了,康永,快教我怎么培养毒虫!”
“我?我又不是‘猫女’,怎么会养毒虫?”
“啊?你不是猫族吗?唉……”妮基很失望,“那你可不可以帮我跟
猫族女生借一只毒虫,那去放在我男友的里面呢……”
“你上次偷喂你男友吃泻药还不够狠吗?赶快说冥客斯教授跟苗女舞
者的故事。”我催她。
“他们两人热恋一阵,后来就结婚了,结婚照还登在UCLA校报的头版
,听说果然是郎才女貌,也让不少暗恋他俩的男女学生们心碎。”
“就这样?”
“当然不只这样。结婚三年后的一个早上,冥客斯教授要来学校前,
跟平常一样,在早餐桌上看报,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样,把早餐做好了放
在丈夫的面前,然后她坐下来,坐在丈夫的对面……”妮基停住了。
“然后呢?”
“然后,苗女拿出一把手枪,放进自己的嘴里,开枪,把她自己的头
轰掉了。”
我听了,呆掉。妮基继续这个悲惨的故事——
*
在早餐桌上,亲眼看见美丽的妻子,开枪把自己的头给轰掉,从此之
后,冥客斯教授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学生发现他半夜三、四点,穿着睡衣
,在电影系馆的各层厕所刷牙洗脸。据说他不再睡他们夫妻共眠的床了,
他每晚都睡在他电影系的办公室里,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脸。
这种作息虽然古怪,但反正也没有妨碍到教学,像他这种曾享盛名,
出过几本学术著作的教授,系上养着也还是有助声势。
*
冥客斯教授变奇怪以后,就不曾再当掉学生,导致他的课更加受欢迎
,我们班大部分人都选了他的课。有一天,他把作业报告发还给我们时,
我发现我的报告上黏着教授的指示便条:“本周六晚上八点,请到我办公
室报到,共进晚餐。”
我向众同学打听一下,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受到邀请,当下沁出几滴冷
汗。本班热爱暴力电影的锐斯同学,兴奋的掏出一柄小刀,塞进我的口袋
,说是给我“防身”。热爱偷拍的麦锁门同学,则坚持要在我背包藏个针
孔摄影机,教我帮他偷排“血腥婚变幸存者的神秘办公室”。
对于他们的盛情高义,我一律婉拒。但我心里止不住微微发毛:
到底我做了什么,难道竟让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吗?
*
周六晚上,希馆空荡荡,空洞洞的走道,响起我脚步的回音,我找到
了冥克斯教授办公室,门关着,我想象着:我一敲门,门自动缓缓打开,
办公室里……冥克斯教授倒在满地血泊中,后脑开了个大洞……手上的枪
管还在冒烟……
我收住想象,镇定心神,敲门。
门开了,还好,教授穿着上课时穿的西装,我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他
会穿着他有名的条纹睡衣,跟我共进晚餐的。
他招呼我坐。我谨慎的瞄了瞄这间传说中的办公室,一眼看去,并不
很离奇,有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角落有横杆,挂了两套衣服,如此而已
,像单身汉的宿舍。
教授从微波炉里,拿出两分盒餐来。
“我特地为你买了中国料理的外卖。”他悠悠叹了口气:“唉,我自
己也好久没吃中国料理了。”他眼神变得遥远,过了几秒才不知从哪里飘
回来,他看一眼手上的纸盒,问我:“要干脏?还是要肋骨?”我头皮一
麻,很普通的两道菜,被他说出来,就十分血肉模糊。“呃,随便,都好
……”我说。他给了我一罐可乐,然后不伦不类的点了两根蜡烛,我暗暗
吸了一口凉气——
两根蜡烛是白的。
“教授,我为什么有这个荣幸,跟您共进晚餐?”我想趁他还正常的
时候,把这顿饭给快快吃完,不然等他开始换上睡衣刷牙,就有点难收拾
了。
“呃……康……是康永吧?康永,听说你在编剧课上,编了一个中国
的爱情故事,说有个男人,为了测试他妻子对他的爱,使用魔术停止了呼
吸,装死……”
原来是这个故事惹了祸,我心里暗叫不妙,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说给
冥客斯教授听的。
这下好了,这故事肯定打开了冥客斯教授心里的哪扇门。天知道那扇
门后面,躲着什么怪物。
*
“那个魔法师主角,应该是庄子吧?”他问。
“是。”我吓一跳,我在编剧课上,是照海无德教授的规定,用了“
阿里巴巴”当男主角的名字。可是冥客斯竟然知道这故事原本是藉庄子的
名字流传下来的。
我说:“教授你非常博学,连中国的传说都知道。”
“庄子,不也是个很博学、很有智慧的人吗?为什么会做这么无聊又
危险的事?”
“呃……应该是乱编的吧,这种鬼扯的故事——”我被打断。
“不,这不是鬼扯,是爱情故事,阴森、扭曲、猜忌,可是是个爱情
故事。”他说。
我只好点点头。
“这个庄子,先假死,让妻子把自己给下葬,然后又变化出另一个英
俊有钱的年轻贵族,假装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其实是来勾引自己的太太?
”
“是……故事是这样的。”
“这是很残忍的测试,不是吗?”冥客斯教授问。
“是。”
“结果庄子的太太果然动了心,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帅哥?”
“呃,他又帅,又有钱,又年轻,应该是很……很吸引人的吧?……
”我实在很怕说错话,惹他发疯。
“这样还不够?这个帅哥,还要假装疾病发作,需要立刻服用热腾腾
冒着烟的人脑,才能治病。”
“故事是这样子没错,”我实在不想在他面前提到“人脑”这两个字
。
“哈哈哈,餐桌上出现了人脑,还可以治病,哈哈哈……”他忽然大
笑了。
唉,如果没有人讲笑话,却有人大笑,事情就麻烦了……
*
拍电影的人,其实随时都以讲故事为乐。再怎么夸张的故事,也能说
得煞有其事。
可是,和冥客斯教授独处一室,对着料理过的肝脏与肋骨,研究“大
劈棺”的故事,还是不觉心头盘旋一阵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