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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妤答道:“在沈国宫中,我父王的宠妾淑夫人若怀疑其他夫人怀的是男胎,便会送她们以麝香和苏合香为主料制的香肌丸,那些夫人服用后无一能顺利产子,所以,我的乳娘告诫我,最好这一生都不要用这些香料。”
太后呵呵一笑:“原来你从小就见识到不少妙人妙招,怪不得如今有这么千回百转的心肠。”
这话没激起婉妤多少反应,但低下眼帘,她继续说:“把药处理好后,我再和着那些钱一齐交还菽禾,让她放回原处,对她说,我想过了,冬子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急着筹钱找药出宫为母治病,此事传出必遭女史严惩,所以我们暂别声张,为恐冬子惊惧愧疚,也先别惊动她,等我日后再寻良机好好跟她说。菽禾照我说的做了,然后那盒药便按筱夫人的计划送到了王后那里。”
太后想想,又问:“初云那晚在中宫外和婧妤宫室哭也是你授意的罢?”
婉妤不作声,算是默认。太后便叹了叹气:“这招真不错,既可以惊吓淇葭,待孩子出了事,又可以让人猜测是婧妤作祟,不会令人疑心到你。就算换药之事败露,也有孟筱为你顶着。我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有你这般心机的倒真是少。”
婉妤略一苦笑:“但以我这点微末道行,终究无法逃过太后慧眼。”
太后端详她片刻,最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婉妤抬起头来,面对着太后,但双目空洞,目光游移于不确定的某处。“我……”她咬了咬唇,语意恍惚地说,“我不想让姐姐生大王的孩子。”
太后沉吟不语。婉妤顿了顿,又朝她一拜,道:“如今我伏首认罪,甘愿领死,但求太后成全。”
太后冷冷垂目一瞥她,然后转首朝幔帐那方,问:“淇葭,我们该成全她么?”
婉妤一愣,亦侧头看过去,但见幕帷被青羽徐徐拉开,子暾面色沉重地立于床前,而床上躺着的淇葭正缓缓向她转过头来。
“妹妹,”她气息微弱,清目含泪,眼底尽是悲伤:“我还活着。你害死的,是我的儿子。”
“姐姐……”婉妤蓦地泪如泉涌,脸上却有瞬间浮升的笑意,不知是悲是喜。她匆匆朝淇葭处膝行数步,在被溪荪制止后,她一手撑地,另一手向前伸出,像是欲抓住淇葭。
“姐姐,”双唇颤抖着,她边泣边用失调的声音恳求道,“不要抛下我……”
“可是,你要我如何再跟你相处?”淇葭颦眉,泪从眸光虚散的目中坠下,“妹妹,你没有心么?”
婉妤一恸,适才因见着她,心上曾迸发出一点焰火般的喜悦与希望,但此刻皆已随着淇葭的泪水坠落。便如做错事的孩子,她茫然失措地跪坐在地上,颓然垂下头去。“是,我没有心,”她手按胸口,泣道,“它不在这里……”
子暾默默看她哀泣,不语亦不动,好半晌才终于开口:“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争宠夺嫡的女人不一样。”
婉妤恍若未闻,并不答话。太后在旁冷冷一笑:“你以为,她做这些事是为争宠夺嫡?”
子暾一怔,不解地转看太后。太后目示青羽:“把东西呈上来。”
青羽答应一声,立即出去。少顷,一列内人在她带领下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托有些什物,将物品一一陈于室中后,再先后退去。
太后吩咐青羽:“告诉大王,这都是些什么。”
青羽颔首,轻声道:“这些物件都是小妤夫人收藏在一间加锁的宫室中的。”然后走过去,揭开每件物品上盖的锦布,逐一解释,“这是当初王后给小妤夫人的绣架、绣花小样及针线……这是历年来王后所赐的衣物首饰……有一次小妤夫人病了,王后前去探望,亲自喂她喝药,这就是那次王后所用的碗……刚才我问过菽禾,这支荷花是某次王后自北苑回宫的路上采的,顺手送给了同行的小妤夫人,虽然很快枯萎,但小妤夫人一直珍藏着……还有这些枯叶……”
“够了!”子暾厉声喝止。青羽惊惧之下不敢再说,垂目侍立。
“小妤这孩子对淇葭……唉,执念太深罢。”太后看看此刻埋首掩面而泣的婉妤,叹道:“以往她跟着淇葭来看我,我就觉得她甚为依恋淇葭,淇葭走到哪里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多的时候她更是常不自觉地躲到淇葭身后去,就像一片小小的影子。而每当淇葭与她说话,她顿时容光焕发,那眼睛直从心里亮了出来。起初我也没多留意,直到今日换药事发,我审问小妤的侍女冬子,那丫头为她辩解,说她对王后十分恭敬,凡王后所赐物品,哪怕一针一线,她都会心存感激地郑重收藏供奉。我便有些疑惑,连你这大王赐给她的名贵香料她都会随手送人,怎的对淇葭所赐的一针一线倒如此珍惜?又想起以前溪荪向我提过,小妤在看到你与淇葭和好时似很伤心,也就隐隐有了些猜测,故此让青羽在去她宫室查找香料时留心看看她是否真的收藏供奉淇葭所赐物,而找到的东西比我预想的还要稀奇。于是我已能断定她与换药一事有关——过于执拗的爱与恨一样,都是可以伤人的。”
子暾静默地听着,面上兀自波澜不兴。
“别的不看也罢,但有一物,大王务必一观。”太后道,又命青羽,“让大王看看那琴。”
青羽移步,双手一提,锦布掀开,一面十弦琴立时现于子暾眼前。那琴纤尘不染,十分洁净,除去自然的断纹,琴身光润异常,应是经常抚摩拭擦所致。
“淇葭曾向我坦承,这琴原是她赠予沈太子的,命小妤送去,而她则悄悄将琴藏下,另换了自己的七弦琴送给她兄长。”太后道,“那时我只道是她为保护淇葭,怕赠琴惹人非议,所以匿下王后的琴。而今看来,或许不仅仅如此。她好像对淇葭喜爱或欣赏的人都……心怀戒备,因此必不愿意让她哥哥得到淇葭的琴。”
再深看心念芜杂的子暾一眼,太后又道:“你懂了么?她即便对你有所逢迎,也必非争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她和她鞠育的女儿得人尊重,以及,使你与淇葭不再亲近。”
子暾未质疑太后的结论,但凝视着婉妤,沉着问道:“婉儿,如此说来,你对我也心怀戒备么?”
婉妤泣而不答,而子暾隐约窥见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光华湮灭:“你不想让你姐姐生我的孩子,就如你不愿让你哥哥得到她的琴一样……或者,你是怕我会因这个孩子回到淇葭身边?只是当初,你却又为何会劝我去看淇葭?”
婉妤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但朝他一拜,道:“我匿琴、换药、惊吓王后、害死嫡子,请大王赐我一死。”
淇葭怔忡地听到这里,由琴忆起昔日旧事,遂问婉妤:“你哥哥那支篪也是你故意丢失的罢?”
婉妤垂首,未否认。淇葭愈显讶异:“你存心要让大王知道赠篪之事,但你有无想过这样极可能为你哥哥引来杀身之祸?”
婉妤仍不说话。淇葭微微摆首,叹道:“他可是你那时在这里惟一的亲人,何况还是你家国的储君。”
“不,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婉妤忽然抬头,蕴着满目热泪,对淇葭道,“姐姐,我在这里的亲人只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国!”
淇葭略为动容,神色凄郁地与婉妤对视片刻,而能与之应对的惟一声叹息。
婉妤此言令子暾错愕许久。他缓缓回眸,看看淇葭,又望向婉妤,忽然一侧首,自嘲而短促地笑了笑,旋即启步走出这间给他太多不愉快记忆的宫室。
当他经过婉妤身边时,她还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见他走近,她不禁仰面,怯怯地去探视他表情。感觉到她的动作,容色萧索的他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沉郁的目色与掠过她脸庞的微风一样不带丝毫温度。
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们两厢都忆起,这正是他们首次见面时的情景。几年时光空自流转,兜兜转转划出圆的轨迹,一切终究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妹妹,你出去罢。”子暾走后,淇葭对婉妤说,很是幽凉的声音,“我不会处罚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听到淇葭最后的决定,婉妤如罹雷殛,呆呆地凝视淇葭一阵,未见她再有一语,于是她悲从心起,双肩止不住地轻轻抖动,泪水奔涌而仍抑制着不出声,头越垂越低,终于额头触地,她便曲膝跪着,伸臂埋首匍匐,以奴婢殉葬的姿势继续着她的哭泣。
这令淇葭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年仅十四的她身处于灯火通明的殿内,显然不适应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会为人捕捉的境况,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四周环绕的刺耳笑声中惶惶然垂首,稚气的小脸烧得通红,额头一点一点,直要低到如镜光洁的地面倒影里去……
淇葭转首向内,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两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枕间。
“大王刚才来看过你,不巧你那时睡着了。”次日黄昏,太后告诉病榻之上的淇葭。
淇葭只淡然一笑,虽虚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样子,看上去冷静异常。
太后一叹:“其实你是清醒的罢?”
淇葭并不否认。太后蹙了蹙眉:“你这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情义未绝,见你如今这样,亦很怜惜,你何不就此与他修好?”
淇葭摇摇头,问:“母后知道我与他之间症结所在么?”
太后道:“是踏弩罢?青羽说你向大王承认窃图给你父兄,但她对我再三保证,说你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觉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为之。若真不是你窃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去与子暾解释。”
“是不是我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结果——我的父国已会制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会报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到我。”
“他娶你的原因……”太后沉吟,然后问:“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旨在通好结盟,与儿女本身倒无多大关系。这点你不会不知罢?”
淇葭眉头舒展,神情安宁,语意却苍凉:“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他最终决定娶我,是因为他要灭生我养我的国家。”
太后有些讶异:“这你是从何得知的?”
“莘阳君遗训。”淇葭回答,见太后似感意外,遂问:“母后没看过么?”
太后摆首道:“没有。自我还政于他以来,他极少与我议及政事,也从未告诉过我这份遗训的存在。莘阳君写了些什么?”
淇葭半垂眼帘,看外间灯火初亮,撩动稀薄夜色,在床前纱幕上晕出迷离幻彩的光:“他先是教大王一些治国强兵的方略,然后为大王指出成就王业的目标:破勍、灭尹、废堇君,一统中原,而樗尹联姻是他计划的重要一环。”顿了顿,再道,“他说,如今天下除樗外,惟勍、尹两国堪称大国,须小心应对,谨防两国结盟与樗为敌。而那时我大姐已嫁给勍王,勍尹两国多有往来,莘阳君便力劝大王也娶尹国王女,在对尹关系上,取得与勍同样的优势,将来伺机与尹结盟,离间尹勍,联尹破勍后再灭尹,独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太后听了无言以对,末了惟一叹:“莘阳君……”
淇葭恻然笑笑,又道:“联姻之事是莘阳君在世时遣使去议的,鉴于樗勍交战,我父王本就十分犹豫,后来又听说大王自己不乐意,父王便执意退婚。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态度陡然转变,屡次命人赴尹劝说,要求完婚,称一旦联姻,两国必将亲如一家,外御其务,互惠共荣,永世通好……而这些话,如今看来,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那计划是莘阳君写的,大王未必会全按他说的做罢。”太后和言说,然这句话显然起不到任何宽解作用,淇葭静静地看着她,道:“母后,你比我更了解大王,他会不会这样做难道你不清楚么?母后听政时爱民如子,虽休养生息之余不忘修战备,但旨在自保而不对外扩张。而大王起用莘阳君后短短三四年内便灭了芑国,后来大王更借破西羌之机向堇君求九鼎,他有何等雄心也不言而喻了。待他将刀戈挥向我的父兄,我又将如何自处?”
见太后沉默,淇葭抚抚被上绣的唐棣图案,叹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若我们之间相隔的仅仅是千山万水,倒还近了。而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他的愿望,我也不可能为他背弃我的父国,所以一切只能如此。他既将尹国列为必攻的对手,自然也会对我满怀戒备和猜忌。就算这次复合又如何?下次再出踏弩这类事,他仍然不会相信我,然后又会冷对、责问和疏离。母后,请原谅我,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神,可以禁得起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因此,请允许我,让我离他远一些。你说得没错,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儿女私情无关紧要。国君夫妇亦不必有多亲近,何况……”她涩涩地牵动了无颜色的唇角,低声道,“虽然母后未告诉我,但我可以感觉到,以我受损之深,怕是以后也再不能生儿育女了罢?看来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