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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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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做“工作”,凡是有过被“整”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不外就是整天地向你讲“政策”,讲“坦白从宽”罢了。他一会儿说得那样和善,一会儿又向你大吼,用各种方法吓唬你,似是过一会儿你就要被送到大牢里去了。    
    被渲染成反革命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在中国,尤其是50年代,那是一个人人自命为革命者的年代,在政治上犯“错误”,是一桩极可耻的事,比偷儿、吸毒还见不得人。在人们的思想里,我们的社会这样美好,我们的领袖如此伟大,我们的革命事业如此辉煌,一个人怎么还要反对革命呢?不需要组织,也不需要动员,全社会的人都把政治上犯“错误”的人看得和社会渣滓一样,受到全社会的歧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上街,老邻居们都躲着我,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向我投过来歧视的目光。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了我的一位长辈,我规规矩矩地向他走过去,想向他问好,万万没有想到,他一看见是我,转回身去立即就匆匆地跑走了,就象是躲避瘟疫一样,我成了一个不可接近的贱民。    
    除了到市委听候处理之外,我绝对不敢出门,我原来曾经在唐山教书,一位从唐山回来的表哥对我说,你万万不要回唐山去了,唐山说,只要侯红鹅一下火车立即就逮捕他,唐山人还说,只要在街上看见侯红鹅,就把他活活打死。人们对于反革命的仇恨情感是可以理解的,人们已经被煽动起来,“胡风分子”无处藏身了。    
    就在这时,消息不断地传来,天津的“胡风分子”已经全被送到监狱里去了,外面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余晓,另一个就是我。我在家里等候处理,派出所警察常到家里来传讯我,每次派出所警察把我带走,家人就站在阳台上张望,那时候,我祖父还在世,他更是一个胆小的人,每次我从派出所回来,他都长舒一口长气,为我终于又回来感到庆幸,这时他非常自信地对我说:“我早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的,派出所警察带你走的时候,他走在前边,如果是让你走在前边,那你就回不来了。”    
    一个人的“出事”,使全家人为我担惊,至今想来,我还有一种负疚感。


第三部分九、耸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3)

    不久,开展了全国范围的肃清反革命运动,我父亲在教书的学校里被列为重点对象,哥哥也是一个老师,他也在学校里受到审查。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他们不知道“审查”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认为“审查”不就是查查你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吗?其实不然,政治运动中的受审查,那是有一定形式的,被审查的人要站在中间,由审查你的群众向你提问,你的回答不能令人们满意,人们可以向你喊口号,可以向你吼叫,强迫你低头,而且一审查就是几个小时,其实就是体罚。当然50年代肃清反革命运动的审查还是最文明的,到了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被审查的人就是挨批斗了,一斗就是十几个小时。1957年的斗争会,也还是最文明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批斗会就成了私刑,被斗的人要“喷气式”,“革命群众”还可以触及你的灵魂,触及你的皮肉,直到把你打死,算是消灭了一个害人虫。    
    文化大革命的一场浩劫,不可能是一个孤立事件,中国的左倾毒害,早就从50年代开始了。据我的感觉,50年代的左倾,比60年代的左倾更可怕,到了文化大革命时候,已经许多人看出问题来了,无论是被整的人、还是整人的人,都感到这不是一种正常现象。但是在50年代,被整的人,由衷地认为就是自己有错误,努力想认识自己的错误,整人的人,也对犯“错误”的人怀有一种真的仇恨。所以,50年的左,是一种真诚的左,60年代的左,在有些方面就带有表演性了。    
    …………    
    天津在反胡风运动中,一共涉及了几百人,最后被划进到这个“反革命集团”的只有十几个人,天津还给“胡风分子”们排出了座次。骨干分子,第一号人物阿垅,第二号人物芦甸,第三号人物鲁藜。下面有四大金刚,何苦、余晓、李离,冯大海,四大金刚下面,有两个小青年,一个是文化局干部吴继云,第二个就是我。    
    后来听人们说,天津的反胡风运动搞得最“左”,全部“胡风分子”几乎都投入了监狱,连小青年吴继云,都因为查出曾经有过三青团的历史被捕入狱了。余晓和我历史绝对清白,和胡风没有见过面,只是和阿垅有关系,就没有被捕。    
    我没有政治斗争经验,我以为运动过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事了,至少对于我来说,那种可怕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我也知道还有个最后处理,但我想不是治病救人吗?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所以,多多少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这时,我已经错过了考学机会,没有工作,我就只在家里读书。为此,我也找过市委宣传部,希望给我一个安排,总不能就这样在家里呆下去呀。虽然家里还有父兄,吃饭不成问题,但我还不到20岁,无论是什么地方总要有个去处呀。而且,我已经是尽人皆知的“胡风分子”了,任何单位也不会收留我,总要给我出路吧。    
    到了1956年春天,情况似是有了一点点好转,一天,天津文联的一位秘书长告诉我说,周扬到天津来了,天津向他请示对于“胡风分子”如何处理,周扬指示说,骨干分子由专政机关处理,一般问题可以解脱,确有才华者,还可以留用工作。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暗自为之庆幸,因为我自知属于一般问题,而且就是在“运动”时期,我也感觉到包括方纪在内对我都没有反感,甚至他们对于我的努力读书,还有所赏识。我想,也许我属于那种有点才华的人,也许还可能被安置工作。当时,我对秘书长表示,我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今后无论做什么工作,我都一定听党的话,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著作,改造思想,走深入工农兵的道路,做一个革命的新人。    
    50年代初期,不光是我没有政治斗争经验,包括一些领导干部,也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他们以为反胡风运动真地已经过去了,而清除了“胡风反革命集团”之后,大家就可以安心工作了。1956年4月,秘书长找我说,市里安置你到作协工作,天津要召开作家代表大会,你先到会务组工作,代表大会之后,天津准备办一个文学期刊,那时候你再到编辑部做编辑。听到这样的安置,我当然有点喜出望外,我感觉自己真地得到了从轻处理,而且我已经和“胡风反革命集团”划清界线了,从今之后,我是一个革命干部了。    
    立即,我就搬到文联宿舍住来了,给我安置住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楼下,就是我被审查时住的那间大房子,如今已经住进一户人家。开过作家代表大会,正式决定创办《新港》杂志,我成了《新港》杂志的第一个编辑。《新港》杂志的主编方纪,副主编李霁野,鲍昌任编辑部主任,我和余晓做编辑。    
    创办刊物的消息公布之后,立即就收到了许多稿件,也开始有人找到编辑部来谈作品,这时就遇到一个问题,那个已经被全社会公认为是“胡风分子”的侯红鹅,怎么有资格和作家们打交道呢?一位革命作家找到编辑部来,而出来和他谈话的却是一个“胡风分子”,这于情理上有点说不通。一天下午,说是方纪说了,侯红鹅最好换一个名字,这样对工作有利。方纪的想法转告给我,我立即说,那就改名字叫林希吧。我怎么就想改叫这个名字了呢?因为我曾经在开滦煤矿的林西矿工作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就以地名取名吧,这样,林希两个字,就伴随我过了后来的一生。    
    到了5月份,又传来了消息,说是鲁藜也被放出来了,被安置在南郊区任农业合作化办公室副主任。一天下午,余晓和我正在编辑部里看稿,突然有电话找余晓,余晓接过电话答应了几声,随后就放下电话了。趁着房里没人,余晓告诉我说,刚才是鲁藜打来的电话,想和我们见见面,我想鲁藜一定是想了解一些原来文联的情况,他被放出来之后,不好到机关来,只好打电话找我们了。余晓说,不能两个人一起去,还是他一个人去的好。过了几天,余晓到南郊去了,回来后情绪颇好,据他说,南郊区对鲁藜还算不错,也是暂时的安置,将来还是要回作协的。    
    令人欣慰的是,到了1956年夏天,中国的政治空气变得稍微宽松一些了,报刊上发表了一些具有独立见解的文章,一些独具艺术个性的作品,也相继出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气氛似是正从酝酿走向成熟。我所在的《新港》编辑部也开始收到一些针贬时弊的文章,经我的手发表了蓝翎署名司马牛的杂文:《半间屋手记》,还发表了天津一些作家的杂文。这些文章的发表,使刊物从一开始创办就具有了一种虎虎生气,很快就在社会上唤起了反响。当然,谁也没有估计到,第二年就开始了又一个更残酷的政治运动,许多人因为在《新港》杂志上发表杂文而被打成右派分子,其中就有蓝翎同志。20年之后,我见到蓝翎同志,向他讲起了这件事,他还对我说:“我知道我那篇文章是经你处理后发表的。”后来我和蓝翎之间的这点缘份儿,也就从那时候开始了。


第三部分九、耸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4)

    当然,这其中我也处理过一些带有明显政治偏见的文章,其中有武侠小说作家宫白羽先生的一篇文章,宫先生不懂政治,到了1956年,他还要写文章大发议论,对于当时执行的文艺政策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我看到这篇文章后吓坏了,立即送了上去,还签了不能发表的意见。编辑部出于种种考虑,把宫白羽先生的文章扣下了,怕引起麻烦,但是到了1957年,在我被调出编辑部之后,这篇文章作为毒草,还是发表出来了,为此,宫白羽差一点没有被打成右派。    
    这段时间,我又开始学习写作,我写了几首诗,写了一些散文,也写了小说,我以林希的名字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主编方纪去南方旅游,回来后到编辑部来,见到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写了不少作品呀!”事后据一位同志告诉我说,方纪对我颇为欣赏,说我是神童,方纪说,侯红鹅今后只要不走弯路,事业上会大有前途的。短暂的平静,使我放松了过于紧张的心情,我以为从此就会有安静的生活了,但我并不知道,就是在我感到轻松的时候,背地里,领导还是把我看做异已,我的一行一动,都经过认真的分析,甚至还把一个人派到我的房间来和我一起住,随时随刻监视我的言行。我轻轻松松地工作、学习,但在我的背后,人们却一点也不轻松,他们注意着我的一切,因为我的问题还没有结案,我有可能从此就和大家一起工作生活,也可能一个决定下来,我就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受人监视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1956年夏天。河北省遭遇洪水灾害,天津文艺界组成慰问团赴灾区慰问,编辑部决定让我参加慰问团接近工农兵。能够有这样的机会,我十分高兴,甚至于还有点骄傲,因为这是领导对我信任,我可以做为一个革命文艺工作者到灾区参加慰问了。高高兴兴,我随慰问团到了灾区,一路上看到灾区人民和洪水斗争的英雄事迹,很是为之感动,我写了好几首诗,准备回来发表。灾区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夜里就睡在船上,没有蚊帐,把厚厚的毛毯裹在身上,蚊子也咬得你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天亮了,大家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诉说白洋淀的蚊子厉害,这时我就对一位同行的作家说,蚊子可把我咬苦了。这时,就听见船上一个人向我问着:“你说什么?”当即我就回答说:“我在召开控诉蚊子的诉苦会。”说罢,大家也就随便地笑了。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在船上问我做什么的人,原来是一位新华社记者,他在得知我就是那个“胡风分子”侯红鹅的时候,对我格外注意,他听我说在召开控诉蚊子的诉苦会,立即就想到了我的政治背景,一个“胡风分子”到灾区来召开诉苦会,你诉谁的苦?于是一个主题在这位记者的心中成熟了,当即他就写了一篇文章,质问天津来的慰问团,到底是到灾区来慰问、还是到灾区来诉苦?    
    从灾区回到天津,还没容我休息,作协就召开全体大会,宣读了新华社记者的那篇文章,揭发我到灾区召开诉苦会的反动言行。    
    这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责,就是我再“反动”,我也没有必要到灾区诉苦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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