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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了,腾个地方。”干部招呼了一声,回身就走出去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忙着走出去,一股恶臭呛得人几乎要吐出来。直到这个干部走出去之后,我才看清楚,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蓬帐里,地上至少躺着上百个人。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蓬帐很宽,中间一条走道,走道里烂泥巴,走道两边有两道砖头码起来的矮台,类似马路行人道上的台阶,砖头后面,就是一个一个的蚊帐,每一个蚊帐里面,躺着一个人。蚊帐外面,青蛙在走道中间跳着,还有一双一双的鞋子,放在烂泥巴里,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
干部走出去之后,过来一个人,想来一定是队长之类的人物吧,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对躺在地上的人说:“挤挤,来人了。”应声,两个蚊帐往两旁拉了一下,让出一个地方来,我立即拉好蚊帐,就算是到“家”了。
说来也怪,我才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我心里有一种终于有了结局的感觉,后来我写了一首旧体诗,记述当时的心情,诗里有两句:“若将人生比险途,此行也当是尽头。”此时此刻我心里倒有终于有了结局的感觉了。
第二天早晨,我随众人一起“起床”,又随他们一起抱着洗脸盆上了河堤,蹲在河边,洗脸漱口,然后又回到了蓬帐,这时候有一个人走到我身边,看样子,似是一个管点事的人吧,他看了看我,告诉我,他是这里的班长,我已经被编到他的班里了。
“老右。”班长和我面对面坐在砖头台阶上说,“这地方不能来,来了也不能白来。我不是老右,我原来是一个豆腐房的经理,卖豆浆的早点铺。豆浆铺遍地是水,我们都穿着高腰胶鞋工作。我呢,没出息,有时候就把收的零钱硬币扔到鞋筒里了,也没多少,你想,一碗豆浆才3分钱,若不怎么就没出息呢,顶多一天几毛钱。有一天遇见了麻烦,一定是我平日得罪什么人了,若不谁也想不到我会把零钱扔到鞋筒里。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站出来一个人,说是公司里干部,一定要我把胶筒鞋当众脱下来,没有办法,我只好把胶筒鞋脱下来了,一数,里面的硬币将近1元钱。1元钱不算贪污吧?可是按3年估算,这一下问题严重了,我就被送到这儿来了。”
这就是淀南饲养场,它不完全是一个收容右派的农场,被送到这里的人都是不够逮捕、劳动教养条件,但又必须要受到惩处的人。后来我才得知,淀南饲养场最兴旺的时候达到上千人,右派大约有三、四百人,基余的几百人,有历史反革命,有贪污、盗窃分子,也有人犯了“花案”,反正都是要由公安局收容的人。农场管理干部,一部分是区委干部,另一部分则是公安局干部了,那个姓马的场长,就是公安局的人,还有一个副场长,管生产,是区委的人,管生产的班子,全是区委下放干部,管理“学员”的干部,是公安局的人。
淀南饲养场,把右派和其它劳改人员编在一个小组里,组长是“内部矛盾”,譬如我所在的那个班,那个有贪污行为的班长没有文化,在他的思想里,右派和反革命属于一种人,而他呢,只贪了一点钱,又不反对革命,就内部矛盾了。
“既然到了这里,就别胡思乱想了,多吃饭,好好劳动,夜里好好睡觉。”班长向我交代说,随之,他又向我交代这里的规矩:凡是被送到这里来的人,彼此不许称呼同志,大家全都是学员,以同学相称。二,对管教干部,一律称为队长,队长不叫你,你不得到队部去,去队部要先站在门外喊报告,里面没说让你进来,你不得进队部办公室,否则一切后果自己负责。三,农场允许自由行动,但不许出农场,不许跨越农场界限。四,有通信自由,但不允许约人到农场来见面,亲朋有人来探望,要先到队部登记申请,批准之后,才能和亲友见面。
别的规矩,没有了。
第三部分十一、“吃饱了肚子不想家”(2)
听了这些规矩,我已经明白,我虽然没有被判刑,不是劳动教养,便我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我已经成了公安局管理下的一名罪犯了。
我所在的这个班,属大田队,大田队的劳动,就是开荒。这里全都是荒地,一片盐咸地,从来没长过庄稼。公安局和区委在这里办农场,要从开荒开始。
早饭是在食堂里吃的,所谓的食堂,就是一片空地,有一间大泥房子,是厨房,每人两只窝头,一碗菜汤。才咽下窝头,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钟声是有人敲打一截铁轨,声音能够传到很远,放下饭碗,大家站好队,就到田里去了。
田里有一套犁耙,几十根绳套拉着一架犁,我自然是拉套的一个,一个干过农田活的人扶犁,班长也拉绳套,他只是负责喊号子。最初把犁耙拉起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拉套的人身子倾得双手几乎能摸到地面,要使出全部的力气,犁耙才动起来,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忽然犁耙碰到一块生地,所有的人就一起被勒住,绳套就像钢刀一样勒进肩膀,能把所有的人全勒得倒在地上。第一次干这样的重体力农业活,没走几步,我就觉得肩膀疼得似被刀割一样,可是不用力拉犁,你肩上的绳子松下来,所有的人就要一齐骂你。也有老奸巨滑的人不肯出力气,我听到了最粗野的骂人话,骂得那个人头也抬不起来。
我当然不肯挨这份骂,我没有力气,但我不偷懒,我用出了全身力气拉犁,这样用傻力气,一旦犁咬住了死地方,我就要比别人更吃苦。果然,不到半天时间,我的肩膀就出血了,衣服也被鲜血染红了。
下工时,我拖着疲软的身子走在大家的最后,他们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干一天重体力活,还能够支持,我实在是太累太累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回到住地,我又和大家到河里去洗身子,最可怕的是,拉一天绳套,衣服粘着肩上的血渍脱不下来了,这时要想把衣服脱下来,就比从肩膀上往下撕皮肤还疼。这时,就有人告诉我说,先别急着脱衣服,要先用一盆水慢慢地把衣服浸湿,然后再一点点地往下脱。这样,果然疼痛轻了许多,脱下衣服,从肩膀上流下了鲜血,也没有敷什么药,用毛巾拭了拭血渍,立即就吃饭去了。
食堂有规定,过了开饭时间,任何人也休想再叫开食堂的卖饭窗口。因为学员们吃过饭,就是干部们开饭的时间了。
吃过晚饭,又是学习,读报、讨论、认识自己的罪行,批判自己,还要写改造日记。我不知道改造日记如何写,这时候就有人告诉我都应该写些什么,要写一天劳动的收获,也不能写收获太多,劳动的意义怎么能够一天就体会得深刻呢?多批判自己,认识政府对自己的宽大,等等等等。
学习到入夜10点,又听见敲铁轨了,大家拉好被子睡觉。我实在是太累了,一夜的时间只是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晨出工,一位老人走在我的身旁,这个老人也是一个右派,他偷偷地向四周看看,然后知心地对我说:“孩子,有什么事别想不开呀,你夜里哭什么呀?这若是让上边知道,要挨斗争的。”
“我没有哭呀。”我对这位老人说。
“没哭就好,没哭就好。”老人说着,就和我拉开距离走远了。
过了好几天,老人还是对我说,他确实听我夜里哭,我说我绝对没有哭,这时老人就对我说,我一定是太累了,我的呻吟声,和哭声一样。
老人也可怜,他整夜睡不着觉,他听到了我的哭声。
我因为身体不好,对于农场的劳动总是不能适应,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我就是累得不行,睡一夜觉,第二天醒过来,就和没睡觉一样,身上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是农场里没有人管你累不累,到了出工的时候,大家就得一起下地,少干一点活,也不行。
就说那位老人,他可是比我还要感觉累,看得出来,他连上工的时候,走路都十分吃力,可是他还得和我一起拉绳绊儿,他倒是肩上没出血,他说他出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在农场认识了许多人,右派之间有一种特殊感情,人和人说话很投机,干活休息的时候,这些人就往一起扎堆儿,这里面有中学校长,有前任副区长,有医生,有教师,还有一位原来的业余作家,一看见我,就亲得不得了,“你也来了。”就像是在大饭店见面似的,颇为在这里能够见到我而高兴。
农场里分三个队,大田队,园田队,基建队,还有一个鸡鸭场。右派们体力特好的,在基建队,给大家建蓬帐,后来又建起了土坯房,女右派,大多在园田队种菜,有一位女中学校长对我特好,当她知道我就是侯红鹅的时候,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私下里对我说:“你别失望,你迟早会出去的,你才只有20岁,你比我们有前途。”她还私下里给过我番茄,给过我她从地里偷带回来的小黄瓜。
干一天开荒的农田活,已经很累了,晚上下工,每一个人还要担回去一担草做饲料,青草很重,稍微打上两捆,就有上百斤,新开的荒地距离队部越来越远,挑一担青草,走七、八里路,比干一天农田活也轻松不了多少。拉一天犁,已经精疲力竭,再挑回一担草,对于我来说就太吃力了。身体好的人,担着草走得没有影儿了,只有我还担着青草在后面努力挣扎。农田间的路很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一担青草就在肩上上下摆动,这样走起来就更累。把青草扔在路上,完不成劳动定量,回去之后要受批斗,无论如何这一担草也要挑回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队部走,才走到半路,天就快黑下来了。天黑了倒也无所谓,可是回去晚了食堂不开门,那就吃不上饭了。有人就误过开饭时间,真就吃不上饭,要一直饿到第二天早晨,样子极是可怜。
第三部分十一、“吃饱了肚子不想家”(3)
好不容易把一担草挑回队部,我知道开饭时间早就过去了。连脸也顾不得洗,挟着饭盆就往食堂跑,远远地看见食堂已经黑灯了。农场规矩,误了开饭时间,必须到队部去开条子,食堂才给你饭吃,队部的条子,没有特殊理由是开不出来的,尤其是对于劳动“态度”不好的人,类如我这样完不成劳动定额的人,绝对休想开出条子来的。
我不敢去队部开条子,我也不敢破坏农场规矩,可是吃不上饭又实在熬不过这个长夜,鼓着勇气,我去敲食堂卖饭窗口,窗口里没有声音,更不会有人出来理睬我。在食堂门外站了一会儿,我看着实在没有希望了,无可奈何,只好回身离开食堂了。
也是我运气好,正在我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偏巧有一个胖胖的老队长从食堂里走出来,他见我一个人站在食堂窗口外边,犹豫了一会儿向我问道:“新来的?”
我点点头,但我没有向他说我回来晚了,还没有吃饭。
老队长看看我手里拿着的空饭盆,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站着了,立即向我说道:“跟我来。”
真是遇见了好人,我喜出望外地跟着这位老队长往食堂走,走到食堂门口,他从我手里要过去饭盆,走进食堂,不多时,他从食堂出来,给我端出了一盆粥,两个窝头,还有一小盆菜。
我双手颤抖着接过饭盆,连感谢的话也没有说一句,站在食堂门外,立即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又累又饿,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一面啃窝头,一面喝粥,眼泪禁不住往饭盆里流。
胖队长一直站在我的对面,看样子像是食堂负责人,他似是看着我不像是小流氓,也不像是能干坏事的人,他也知道农场里来了好多读书人,其中还有许多只有20岁的小青年,也许他还看我瘦瘦的身子,斯斯文文的样子,还戴着眼镜,再看我狼吞虎咽的饥饿样子,不免就有了一点同情心。
“孩子,吃吧,吃饱了肚子不想家。”
听了胖队长的话,窝头噎在了我嗓子里,再也咽不下去了,我低下头,立即呜咽得哭出了声音。
这位好心的胖队长,姓杨,是食堂管理员,他是我一生中遇到的几个最好的人之中的一个,后来每次打饭,我都在食堂窗口见到他,但他似是根本就不认识我,也从来没想过他对我的一饭之恩,就是走在农场里,见到我,我故意地向他点头,他也还是不理睬我。我想他一定是怕农场知道他对我的怜悯,在农场里,同情敌人是绝对不允许的。
队长们训话的时候说,到了农场第一关是生活关,第二关是劳动关,只有过了这两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