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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喊冤的,只有朴实的老百姓,我在被送进农场之前,还在工厂劳动,工人中就有人说:“不是让人家提意见吗?怎么真提了意见就右派了呢?”
老百姓为右派喊冤,右派分子自己不敢喊冤,送进农场,听到种种被打成右派的笑话,右派们也就口服心服,没有人觉得冤了。
可悲的是,第二批整风单位,头一批整风出了右派,第二批开展整风运动的单位,无论怎样也不会再有人出来给党提意见了,不提意见,不向党进攻,右派去哪里抓呢?这其中又无奇不有了。
第一批整风单位将许多人打成右派,全中国知识分子吓破了胆,眼看着一户户人家妻离子散,眼看着许多人一夜之间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被送进农场,离家背井去了北大荒、大西北。待到第二批整风单位再想动员大家帮助共产党整风,绝对不会有人再出来说话了。
没有人提意见,怎么叫整风呢?领导千方百计动员,仍然不会有人说话,不说话也仍然可以找出右派,随后被送到农场来的右派,说了他们的可怕经历。
一位农村中学教师,农场县级中学是第二批整风单位,领导做动员报告:“同志们,帮助党整风是对每个人的考验,你忠于党,热爱共产党,你才肯帮助共产党整风,你不肯帮助党整风,表明你说的热爱共产党不是真话……”云云云云。
这位中学老师私下里对我说:“你想呀,中学老师了,能不知道整风是怎么一回事吗,右派哪个不是帮助整风整出来的?”就这样,这所中学大会小会不知道开了多少会,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帮助共产党整风。
没有人发言,也有办法,领导在会上说:“今天没有10个人发言,咱们就不散会。”
许多次,一开就是两天两夜,仍然没有人发言。不让人们回家,家属给送饭,馒头里夹着纸条:“想着老婆孩子。”意思大家明白,求你千万别说话。
也有人惦着散会回家,耗到没有办法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就站出来说话:“我也是想了,热爱党,怎么能在党整风的时候一言不发呢?反正我这个人口快心直,我提个意见党也知道是一片好心。”接着这位老师就开始帮助党整风了,他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在会上说。“我进城,看见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横冲直闯,真出了交通事故不是给党找麻烦吗?我建议各单位应该对这些同志加强教育。”
后来,这位老师还真被打成右派了,怎么能说给党找麻烦呢?共产党怕麻烦吗?
光打一个右派也不够数呀,黑色幽默就出来了。
一位教师,开会时打瞌睡,右派了。我问过这个右派,反右斗争这样严肃,你怎么会场上打瞌睡呢?
这个学员告诉我说:“我怎么敢打盹儿呢?你知道吗,我是太害怕了,一进会场我就眼前一片漆黑,坐在会场里,我时时地提醒自己,你可千万不能睡觉,越是提着精神,眼皮就越抬不起来,我裤口袋里放了一块石头,一有盹意,就抓住石头往腿上压,压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医学上有说法的,说这是过度紧张,就像青蛙看见蛇一样,越是害怕,就越是跳不开了。”
就这样,一次开会,会场里突然一个人站出来大喊:“同志们,你们还往哪儿去抓右派呀,右派就在眼前,你们看,咱们这里帮助党整风,有人睡大觉!”
迷迷糊糊,这位老师被人拖到会场中央,一阵口号声将他吓醒,到这时,他已经右派了。
“找麻烦”成右派,打瞌睡成右派,也许还有个理由,更有人因“客观存在”被打成右派,那就更可悲可怜了。
第二批整风单位抓不出右派,凑不齐百分之五,完不成抓右派的任务,交不上差,单位领导就是右派,让右派自己跳出来,他们已经非常狡猾,无论如何引狼,狼也是不肯入室,无论如何引蛇,蛇也是不肯出洞。怎么办?客观存在,说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
运动最后,为了完成百分之五,差几个人,就在学校里物色几个人,到了时候,将这些人召集来,一宣布,这些人就右派了。也有的人不服,“我一句话没说,平时没有右派言行,凭什么打我的右派?”领导回答说:“右派是客观存在,无论你有没有言行,客观存在,你就是右派。”
没有道理可讲,许多人就右派了。
第四部分十四、右派人生的黑色幽默(3)
一、二批整风抓的右派还凑不上百分之五,后来又开展了一次拔白旗,就是补右派,我的一位表哥,在天津总工会工作,政治上绝对可靠,更有工作能力,天津总工会是第一批整风单位,他没有被打成右派,第二批整风单位运动结束,天津总工会拔白旗,给他贴了大字报,他一时想不通,自杀了。
表哥自杀留下3个孩子,事情过去多少年,大家才认识到表哥的伟大,他自杀于打成右派之前,没有给子女造成影响,如果将他补成右派,孩子们的前途也就被他葬送了。自杀虽然是自绝于人民,但人已经死了,再不能凑百分之五了。孩子们档案里也不会落下右派子女的恶名,要知道右派子女是不允许读大学的,再后来右派子女连好工作都分不到,那就更是悲惨了。
农场里的右派,心情各不相同,有的人负担真重,愁眉苦脸,抬不起头来。这类人的心态非常复杂,有沉重的羞耻感,当了右派,在家里老婆孩子看不起,开除党籍,送进农场,成了罪人,工资没有了,每个月发35元生活费,只够自己吃饭,老婆孩子都顾不上了。精神压力,经济重负,压得人精神萎靡,再加上超重体力劳动,很快,一些人就支持不住了。
学员赵,原来是党委机关的一名秘书,右派是秘书出身的不在少数,秘书接近领导,反右斗争中领导干部觉得自己要保不住了,将秘书抛出来是上上策,秘书们多年得领导干部恩惠,此时不报,尚待何时,于是一出出舍卒保帅的戏剧就演出了。为领导赴汤蹈火的秘书们虽然知道右派不是好果子,但他们估计既然自己舍身救主,即使一时定为右派,过不了多久,领导也会救他们出来,到那时再得领导回报,前途也就无量了。
只是,万没有想到,秘书们被定为右派,开除党籍,送到农场,再找不到他为之献身的领导了。
赵学员一出苦肉计沦为右派,送进农场,自然万分懊丧,后悔晚矣,农场对待学员一视同仁,没有人想过你曾经是什么人的秘书,赵学员家里人口多,孩子要吃饭,赵学员到农场之后,就犯下了新的罪行,他在家属探视的时候,交给妻子一书包土豆,其实这也不是他偷的,是他从土豆地里捡的,日积月累就存了一书包,妻子来农场给他送衣服,他交给妻子,让她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农场到处是眼睛,赵学员的妻子离开农场时,被农场守卫拦下,搜出了一书包土豆,经过审问,赵学员的妻子不敢隐瞒,如实交代说是丈夫交给自己的。好了,农场没收下赵学员妻子的土豆,放赵学员的妻子走了,立即召开全体学员大会,宣布农场发生重大政治事件,一个学员偷窃农产品,破坏纪律,破坏生产,抗拒改造,赵学员被拉出来,站在会场前面,吓得全身打颤。
幸好,赵学员的秘书出身帮了他的大忙,事情才没有闹大。赵学员多年代领导起草文件的本领强,写了一篇非常漂亮的检查材料,而且一步到位,一下子就检查到了点儿上,他在检查中说,他在地里捡土豆,动摇了社会主义制度,目的和他沦为右派时一样,想反对共产党,土豆即使丢在地里,也是国家财富,他将国家财富据为已有,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还起了示范作用,影响恶劣。反正这一书包土豆已经快要推翻社会主义了。
赵学员检查过去之后,劳动上有出色表现,很快得到农场表扬。
赵学员有什么出色表现呢?农场第一次放假,学员轮流回家3天。在农场关了半年,放出来3天回到市里来,一是想去洗个澡,第二就是去吃一顿天津包子。赵学员秘书出身,嘴早就吃馋了,下了长途汽车,就钻进了一家最近的包子铺,要了一大盘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赵学员突然想起,吃包子和右派身分是不相符的,立即赵学员站起身来,向着包子铺里用餐的人们大声说道:“各位革命群众,我是右派分子某某某,去年报纸上揭发过我的反党罪行,现在我罪有应得被送进了农场,我在农场努力改造自己,对于自己的右派言行有了新的认识。今天农场放假,允许我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一时嘴馋,进了包子铺,享受革命群众的美味佳肴。现在我恳请大家对我给以监督,我一定体会社会主义对我的宽大处理,回去更加努力改造自己。”云云云云。
包子铺里的食客听说进来一个右派,再没有说话,人们只匆匆地吃完包子,早早走出包子铺。包子铺的工作人员觉得事情严重,询问赵学员是从哪个农场出来的,立即打电话和农场联系,农场回答说,确实今天有几个右派放假,吃包子也是允许的。这个学员勇于暴露自己的右派身分,说明他对自己的罪行有些认识,由他吃过包子回家就是了。
右派分子思想改造第一关,就是敢于正视自己的罪行,许多右派出去怕别人看出自己是右派,装得没事儿人儿似的,实在可气。赵学员能够主动暴露自己身分,说明赵学员思想改造有进步,应该给以表扬。
果然,赵学员3天假期结束,农场就印下来改造快报,报道了赵学员认识罪行的事实,赵学员并由此受到农场重用,将一桩重要任务交给他。
农场建成土坯房,土坯房墙上要刷标语,这件事情就交给了赵学员,本来农场的意思是让赵学员专职去刷标语,但赵学员提出不误生产,加速改造,白天劳动出工,下工后再刷标语。
队长们见赵学员如此积极改造自己,便也不做劝阻,白天由他出工,晚上就让他去刷标语。赵学员果然表现出色,白天劳动一身大汗,每项指标都超额完成,晚上刷标语,一直刷到夜半,直到农场保卫人员出来喝斥他回去睡觉,他才提着大罐小罐回来。
一连干了十几天,一天出工,突然赵学员晕倒在地头,唤来农场医生,经过抢救,脱离危险,努力为重新做人不惜搭上性命,赵学员也是感人了。
如果让赵学员继续留在农场,他一定会有更出色表现,不幸,他很快就病倒了,真的病倒了,他老婆搀着他到农场来的时候,我看到过他,脸色苍白得和死人一样,据他老婆说,赵学员躺在病床上,昏迷中连声唠叨要努力改造,还哭着喊:“娘,我对不起你呀!”据赵学员的妻子说,赵学员唤的娘,不是他的母亲,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农场允许赵学员回家养病,从此再没了赵学员的消息,反正我是想,何必呢,在劫难逃的事,你干嘛如此紧张,别想3个月就给你摘帽,没那么便宜,拚出性命,你也休想解脱这场劫难。赵学员急于回到人民队伍中来,结果搭上了性命。
有的人心志过高,被打成右派,觉得这辈子完了,再没了出头之日,其实就是自己的名利观念太重。说起来呢。大家都风华正茂,也小有才华,傻蛋是当不成右派的。正在青年有为之时,被打成右派,许多人精神崩溃,更有人得了神经病。
第四部分十四、右派人生的黑色幽默(4)
窦姓学员,被送进农场3个月就精神崩溃,农场通知他妻子将他接回家里,住进了精神病院,还向精神病院提出,病情稍有好转,立即送回农场,绝对不能让右派逍遥法外。
窦学员和我都在大田班,大田班劳动强度大,窦学员体力比我好,但他吃不得苦,到了农场就想家,萎靡不振,私下里总唉声叹气。躺在地头上,我就劝解他,我对他说,即来之则安之,应该你受的罪,就别想逃脱,那时我天真,估计右派改造最多3年。我劝解窦学员说,右派改造就是还孽债,你欠了人家多少钱,少还一分,也休想解脱。不就是3年时间吗,咬紧牙,没有过不去的事。好在我们都年轻,劳动虽然累些,还不像老年右派那样,活活被重体力劳动拖垮了。
说到老年右派的遭遇,真是太悲惨了,吴学员,出身名门,父亲是大学者,几个哥哥也名震遐迩,只有他自幼娇生惯养,于学问上没有建树,癖好京剧,一天到晚坐在戏院里听京剧。
送进农场,吴学员已经年近50了,自幼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体质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