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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活在活人中,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所以不必害怕。”西旸说,“凌晨一时有一辆县委的小车要返回去,我跟他们打一声招呼,你搭他们的车吧。明天上午我们将赶到源头恩和哈达,有关漂流的一些活动我会写信给你的。”
“请别和马孔多计较,他胃不好,别让他喝生水。”
西旸点点头。
我和西旸走上高岗,北极村尽在眼前了。曙色微明,那些高大的木刻楞房屋看上去十分朴素和宁静,我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沙滩上拥着如此多的人,而村子里却很安静。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是朝拜日光的圣徒,千里迢迢,为的只是更长久地感受一次阳光的照拂。我们真的就如此缺乏光明吗?假如我们真的生活在黑暗中的话。
命案的结局和呼玛沉船
六月二十二日午夜十一时火车到达塔河站,我几乎不假思索就下了车。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月台上奶白色的灯裹在雨雾中,朦胧极了。出站者把站台覆了雨的水泥地面踩得噗噗直响验票员在飞蛾扑绕的昏暗灯下对着我的票查看了半晌,然后提示我:“你的票是到加格达奇的,这里是塔河。”
我说:“我就想在塔河下车。”
我出了站,站前广场上停着各种型号的接站车,司机大开着车灯,雨中的车灯恰似一轮轮蒸腾的月亮。我走下水泥台阶,步上另一条比较宽敞的道路。路灯一副活得很累的样子,虚弱苍白,一些熟悉的建筑出现在面前。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行人几乎不见了,风吹雨打,暗夜行路,真有点探险的味道。我信心百倍地沿着向东的路一直走下去,不久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墨一般乱泼着的杨树林和林畔喧嚣的呼玛河水,我的意识中蓦然闪出一点亮色。我沿着堤坝走向城北那片零乱的居民区。道路泥泞不堪,我不时掉进水洼里,没了脚踝。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我、雨、搅和着泥水的路面,就是那些陈尸般的房屋了。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幢有着高高门楼的房子,那长长的院子和大门外摞起的样子和板方材,蓦然使我觉得家的存在。我熟练地找到门铃的位置,摁响它,三两分钟的等待后,屋子里的灯那么灿烂地亮了,它把整个雨夜都照得感动了,一股暖流通遍全身,屋门被打开,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是我。”我泪流满面。
母亲惊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连忙出来开大门。我穿过整洁的院子进了屋子。母亲嗔怪我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报,这么远一个人从车站走来会有危险的。接着她拿出干爽衣服让我换上。姐姐一家人全都被扰醒了,小外甥睡眼惺忪地赤着脚跳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姨买糖。”
母亲问:“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我说:“我是去漠河回来路过这儿。我去看白夜了。”
“是吗?”母亲喜出望外地问,“你姥好吗?”
“我没见到她。”我说,“到北极村已经是半夜了,车只停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撒谎的时候忆起了北极村的外祖母,她就住在黑龙江畔一座高大的木刻楞房子里,而那房子诞生了我。一切都回到我身边了,我曾在永安住过十五年,后来我祖父和父亲被葬在那里后我们就搬到了塔河。
“一次多么不可思议的旅行。”我对自己说。
我在那个温馨的雨夜中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晨起床,屋外阳光灿烂,菜园一片青翠,母亲正在给柿子秧打杈。她对我说,最近出了两桩横事,一个出在呼玛,一个出在塔河。母亲说呼玛一艘私人运煤的船才走出呼玛没多久,就被黑龙口吞没了,这是继一九六七、一九八一年以来的又一次沉船。船无影无踪,人的尸首也捞不上来。
我问是不是到古莲河煤矿运煤的船?船主的妹妹在江边开了家饭店?
母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已经知道了?船主的妹妹真的是开饭店的,听说她天天站在岸边哭,神色不大对了。”母亲叹息了一声。
看来马孔多拒绝上船是有道理的。
母亲接着又说塔河发生的一桩凶杀案:“站前广场荣兴清真饭馆的老板娘秋棠让人给杀了。身上挨了十七刀。除了在炉膛里找到一把已烧得不成样子的匕首外,再也没有其它线索了;死者的男人天天到公安局去哭,要他们尽快找到凶手。唉,这种对女人痴心的男人真是少见了。”母亲将打下的柿子杈扔到院外。
我问:“秋棠下葬了吗?”
母亲说:“解剖完就下葬了。”
我说:“难道没人怀疑秋棠的男人是凶手吗?”
母亲大惊失色道:“不要乱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下得了手吗?再说秋棠死后,那男人总是哭,不想过日子的架势。店也要给卖了,人家都看上了那地段,但又嫌出了杀人案,犯忌讳,一时还难出手。”
“不久他会和一个裁缝结婚的。”我说。
没人会相信一个精神漫游者发自肺腑的证词的。没有。我返回屋,坐在矮板凳上喝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粥的颜色和味道都是上乘,很对我的胃口。喝完粥,我穿上胶鞋到菜园中帮母亲给柿子秧打杈,那被打下的秧杈流出的又浓又绿的汁水,弄了我满手。
又两封关怀来信
七月三日凌晨五时我回到了哈尔滨。公共汽车才启动不久,里面空得很,我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些老人在街心花园练气功、舞剑、扭大秧歌,小商贩把卖早点的摊子支满了街角。油条、大饼、豆腐脑、绿豆粥、锅烙、豆浆,是这个城市早点的统治者。来自近郊做生意的农民背着新鲜蔬菜沿着林荫道朝农贸市场走去,虽然是早晨,空气凉爽得很,可他们已是汗流使背了。汽车沿着奋斗路有条不紊地行驶,沿街的铺子大半还没开张,花花绿绿的牌匾比比皆是,令人眼花缭乱。儿童乐园早市那儿聚了黑压压一带人。马家沟石桥上出劳务的农工密密地排成行,等待雇主的挑选。又是一个平常的庸碌的城市中的日子。我在图书馆下了车,走向自己遥在八楼的小小居室。毕竟那是自己的屋子,虽然打开屋门灰尘累累,但见到了那些熟悉的物件仍然十分亲切。我打水擦地,吸地毯上的灰,将脏了的窗帘换去,又把那套银灰色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心安理得地上床歇息。我望着白色的天棚,想起了马孔多,想起了漂流队,我已隐隐觉得这次与马孔多不同寻常的旅行意味着他与我的永诀。我下楼打开那像骨灰匣一样的信箱,从中取出两封信。一封是西旸的,一封是那个住在鸡屁股底下的中年男人来的。
西旸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相信你已经回到了哈尔滨,茅塞顿开了。我的本意是想把马孔多的灵魂从你身上引开,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预言那个做鬼也风流的马孔多已经死了。他以最恰当的方式死了,这肯定是现实的结局。但愿我这样说没有伤害你。
昨天我们在金山一带闯入绝户网,所幸没有遇难,也许是马孔多灵魂的庇护吧。
别为自己此次怪异的行为感到恐惧,你只要想想那是人的行为,就是正常的了。所以不必去看医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与真正的灵魂结伴出游的机会的,要相信自己。当我在黑龙江上漂流,一连几个小时不见人烟,被青山、白云、江水和鸟鸣所团团围住时,我才明白,生命是如此渺茫,又如此充满希望。如果你已经确证了马孔多的死讯,请代我给他焚几张纸。
西旸
我打开了另一封信:
我想首先应该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马孔多离开土拉故后,已于六月十五日晚上七时许在由喀什去西藏的公路上死去了。那是一场罕见的车祸,一共死了五十七人,其中有三十六个男人,马孔多是其中之一。他北京的单位已经派人来处理了他的善后问题。
我想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承受各种苦难的。你从未来过土拉故,这里的天空和空气都对你非常有好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你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相信马孔多能给予你的,我也都能给予,甚至更好。
我期待着,不是你的信,而是你的敲门声。
XXX
放下两封信,我开始回忆六月十五日黄昏,当马孔多殁于多灾多难的新藏公路上时,我在干什么?毫无疑问,那时我正看电视,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主持人站在熊熊炉火旁,我凝视炉火的那一瞬间看见了悄然而进的马孔多。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产生了与他去看白夜的想法,于是六月十六日我买好了车票,事情的过程就是如此简单。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册中学时代用旧了的以蓝色为基调的地图册,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的过早结束而黯然神伤。地图中那个频频出现的广阔蓝色,该是人死后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