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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轮船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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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迎面碰到了别盖伊姨妈。她打扮得很妖艳,但是,被奥罗兹库尔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留在脸上。她高兴得有点儿反常,她那瘦瘦的身影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为“大开荤”忙活着。

  “你怎么啦?”她喊住了孩子。

  “我头疼,”孩子说。

  “哎呀,我的好孩子,你生起病来了。”她忽然动了感情说,并且拼命地吻起他来。

  她也喝得醉醺醺的,身上也发出叫人恶心的酒气。

  “这孩子头疼起来了,”她心疼地说。“我的好孩子!你大概想吃点东西吧?”

  “不,不想吃!我想睡觉。”

  “那好吧,咱们走,我带你去睡觉。你干吗一个人孤单单地去睡觉?大伙儿都要上我家里热闹去。也有客人,也有咱们自己家里人。肉也烧好啦。”她便拉着他朝她家里走去。

  当他们两个人从铁锅旁边走过时,浑身是汗、脸红得象红肿的乳房一样的奥罗兹库尔从棚子后面走了过来。他得意洋洋地把他劈下来的鹿角摔到莫蒙爷爷跟前。老人家欠起身来。

  奥罗兹库尔没有望他,提起一桶水,朝自己直倒过来,一边喝,一边冲洗身子。

  “你现在可以死了,”他停住喝水,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去喝水。

  孩子听到爷爷轻声说:“谢谢你了,孩子,谢谢你。现在死也不可怕了。当然啦,这是看得起我,孝敬我,所以……”

  “我要回家去,”孩子觉得浑身无力。

  别盖伊姨妈不依他。

  “你一个人去躺着,多没意思。”她差不多硬把他拖到她家里。让他睡到角落里一张床上。

  在奥罗兹库尔家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开席了。(火敦)的,炒的,样样齐全。所有这一切,都是奶奶和古莉查玛忙活着做的。别盖伊姨妈就在家里和院子里肉锅之间奔跑着。奥罗兹库尔和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靠在大花被上,腋下垫着枕头,品着茶,专等着大开荤。他们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拿起了派头,觉得自己成了王公。谢大赫玛特不时地给他们斟茶。

  孩子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里,又拘束,又紧张。他又发冷了。他想爬起来走掉,但他怕自己一下床,就会呕吐起来。所以,他为了不叫哽在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冲出来,憋得抽搐着。他一动都不敢动。

  一会儿,女人们把谢大赫玛特叫出去。接着,他就用一只老大的搪瓷碗端着尖尖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肉进了门。他好不容易把这碗肉端了进来,放到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面前。女人们随后又送来各种各样吃的。

  大家开始就座,刀叉和碟子也都摆好了。这时谢大赫玛特挨次给大家斟酒。

  “今天我来当伏特加总指挥,”他指着角落里的几瓶酒,哈哈大笑。

  最后来的是莫蒙爷爷。今天老头子的样子非常奇怪,而且显得比往常更为可怜。他想随便凑到边上坐坐,但是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很慷慨地请他跟自己坐在一起。

  “到这边坐,老人家。”

  “谢谢。我们是家里人,随便坐坐好啦,”莫蒙想推却。

  “但您总是最年长的,”科克泰一面这样说,一面拉他坐在自己和谢大赫玛特中间。

  “咱们干一杯,老人家,恭喜您这一次马到成功。该是您来开酒。”

  莫蒙爷爷迟疑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愿这一家过得和睦,”他好不容易说出这话。“孩子们。谁家过得和睦,谁家就幸福。”

  “这话对,这话对!”大家一面附和,一面端起酒杯唱起来。

  “您怎么啦?不行,这可不行!您祝女婿和女儿幸福,自己却不喝酒,”科克泰责备发窘的莫蒙爷爷说。

  “好吧,既然是为了幸福,我有什么好说的,”老人家连忙说。

  使大家惊异的是,他将几乎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一阵头晕,头晃了几晃。

  “这才象话!”

  “我们这老头子跟人家老头子不同!”

  “我们的老头子是好样的!”

  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满意,大家都在夸老头子。

  屋子里又热又闷。孩子躺在那里非常难受,他一直感到恶心。他合上眼睛躺着,听到喝得醉醺醺的一桌人在狠吞虎咽地吃长角鹿妈妈的肉,在吧嗒嘴,在咀嚼,在哼哧哼哧地倒气,还把好吃的肉块让来让去,还听到碰杯的声音、将啃光的骨头放到碗里的声音。

  “真嫩,什么肉都比不上这种肉!”科克泰一面咂嘴,一面称赞说。

  “住在山里不吃这种肉,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傻瓜,”奥罗兹库尔说。

  “这话不错,我们住在山里是干什么的?”谢大赫玛特附和说。

  大家都在夸长角鹿妈妈的肉好吃:奶奶也在夸,别盖伊姨妈也在夸,古莉查玛在夸,连爷爷也在夸。他们也用碟子给孩子端了肉和别的吃食来,但是他不肯吃。他们看到他不舒服,也就随他了。

  孩子躺在床上,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不吐出来。但是,最使他难受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拿这些打死长角鹿妈妈的人毫无办法。他出于孩子的义愤,出于绝望,在想着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他在想,怎样才能惩治他们,让他们懂得他们是犯了不得了的大罪。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心中暗暗地召唤库鲁别克前来相助。是的,只有叫那个穿水兵制服、在那个暴风雪的夜里跟许多年轻司机一起来运干草的小伙子来。这是孩子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能制服奥罗兹库尔的人,只有他能当面给奥罗兹库尔一点颜色看看。

  ……听到孩子的召唤,库鲁别克开着卡车飞驰而来,他横挎冲锋枪跳出驾驶室:“他们在哪里?”

  “他们就在那里!”

  两人一起朝奥罗兹库尔家里跑来,一脚踢开房门。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库鲁别克在门口端着冲锋枪厉声喝道。

  大家都慌了神。全吓呆了,都坐在原地动不得。鹿肉在他们的喉咙眼里卡住了。他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人,一个个脸上油光光的,嘴上油光光的,油光光的手里还拿着骨头,全都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你给我站起来,坏蛋!”库鲁别克拿冲锋枪抵住奥罗兹库尔的额头,奥罗兹库尔浑身打哆嗦,趴到库鲁别克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饶……饶命,别打……有死我……我!”

  但是库鲁别克不理他这一套。

  “出去,坏蛋!你完蛋啦!”他朝奥罗兹库尔肉嘟嘟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奥罗兹库尔只得站起来,走出门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全都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

  “站到墙根前!”库鲁别克朝奥罗兹库尔喝道。“因为你打死了长角鹿妈妈,因为你劈掉了它挂摇篮的角,判你死罪!”

  奥罗兹库尔趴到地上。一面爬,一面呼哭、哀叫:“别打死我吧,我连孩子都没有呢。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啊。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他那种蛮横、霸道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简直成了一个胆小如鼠、低声下气的可怜虫。

  这样的家伙真不值得一枪。

  “好吧,咱们就不打死他,”孩子对库鲁别克说。“可是,要叫这个人离开这里,永远不准回来。地呆在这里没有好处。让他走吧。”

  奥罗兹库尔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子,连头也不敢回,就慌慌张张地连忙逃跑,跑得脸上的肥肉直哆嗦,连裤子都要掉了。但是库鲁别克喊住了他:“站住!我们要最后告诉你几句话。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你是个又歹毒又下流的人。这里谁也不喜欢你。森林不喜欢你,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棵草都不喜欢你。你是法西斯!你滚吧,永远别回来。快点儿滚!”

  奥罗兹库尔头也不回地跑了。

  “嗖嗖……嗖嗖!”库鲁别克在他后面哈哈大笑,为了吓唬他,还举枪向空中打了两梭子。

  孩子心满意足,高兴极了。等到奥罗兹库尔跑得没了影子,库鲁别克就对满脸羞臊地站在门口的所有其他人说:“你们怎么跟这种人搞在一起?不觉得害臊吗?”

  孩子觉得非常痛快。做坏事的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幻想,简直忘记了他这会儿在哪里,忘记了这会儿奥罗兹库尔家里正为什么在狂饮。

  ……一阵哄堂大笑,把他从美满的境界中拖了回来。他睁开眼睛,仔细听起来。莫蒙爷爷不在屋里。他大概到外面去了。女人们在收拾碗碟,准备端茶了。谢大赫玛特正在大声地讲着一件什么事情。坐在桌旁的人一面听,一面笑着。

  “后来怎样?”

  “快往下讲!”

  “慢点儿,听我说,你讲,你要重讲一遍,”奥罗兹库尔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说。“你是怎样对他说的?怎样吓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

  “是这样的。”谢大赫玛特又乐滋滋地讲起他已经讲过一遍的事情。“我们当时骑着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树林边上,三头鹿都在那里。我们刚刚把马挂到树上,老头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咱们不能开枪打鹿啊。咱们都是布古人,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啊!’他望着我,那样子就象个小孩子。还拿眼睛恳求我。我简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没有笑。相反,我倒板起睑来,说:‘你怎么,想坐牢是不是?’他说:‘我不想。’我说:‘这都是财主老爷们编造的神话,那是财主老爷们在他们掌权的黑暗时代,编出来吓唬穷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听了,张大了嘴巴,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快别说这种鬼话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纪这么大,我要写状子告你去。’”

  “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齐大笑起来。

  奥罗兹库尔的笑声比谁都响。他笑得非常开心。

  “这样,后来我们就悄悄走了过去。要是别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可是这些呆头呆脑的鹿却不跑,好象不怕我们。我心想,这样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谢大赫玛特连讲带吹。“我拿着枪走在前面。老头子跟在后面。这时,我忽然犹豫起来。我这一辈子连只麻雀都没打过呀。现在打鹿能行吗?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里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别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会翻山跑掉。放掉这样的野味,谁又不觉得可惜呢?我们这老头子就是个好猎手,当年连熊都打过的。我就对他说:”把枪给你,老头子,你来打。‘可是他怎么都不肯!他说:“你自己打吧。’我就对他说:”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说,一面就摇晃起来,好象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们把木头从河里抱出来以后,一起喝过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装做喝醉了。“

  “哈哈哈……”

  “我说:”我要是打不中,鹿就会跑掉,不会再回来了。咱们是不能空手回去的。

  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着好啦。派咱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他一声不响。

  也不接枪。我就说:“好,随你便吧。‘我把枪一丢,做出要走的样子。他跟在我后面。

  我说:“我倒没什么,奥罗兹库尔要是撵我走,我就到农场干去。你这么大年纪到哪里去?‘他还是一声不响。于是我就故意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

  “哈哈哈……”

  “他相信我当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枪。我也走了回去。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三头鹿走远了一点儿。我说:”好啦,你看吧,鹿要是走掉了,就别想找到了。趁鹿还没有受惊,开枪吧。‘老头子拿起了枪。我们就悄悄追上去。他象痴了一样,一股劲儿地嘟哝着:“原谅我吧,长角鹿妈妈,原谅我吧……’我就对他说。‘你当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远些吧,最好就别回去了。’”

  “哈哈哈……”

  孩子闻着恶臭的酒气,听着大声的狂等,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头又涨又跳,非常疼痛,简直象要炸开似的。他觉得好象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象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头晃来品去,拼命躲避。他正烧得浑身无力,忽然又掉进冰冷冰冷的河里。他变发了一条鱼。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鱼的,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而且还在疼。他在宁静、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来,并且在想,现在他要永远做一条鱼,再也不回山里来了。“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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