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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郑氏之取台湾乃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者,不独苍水如此,即徐闲公辈亦如此。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居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
第壹叁叠后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其第壹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一联,意谓时人尽知牧斋以为明室复兴实已绝望,而河东君尚不如是之颓唐。“影”即“影怜”之谓。斯乃投笔一集之总结,逾觉可哀也。
关于郑延平之将克复南都而又失败之问题,頗甚复杂,茲略引旧记以证明之。主
魏黙深源圣武记捌“国初江南靖海记”(可参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败绩于江宁,崇明伯甘辉等死之,成功退入于海,瓜洲镇江皆复归于我大清”条)略云:
〔顺治〕十四年,明桂王遣使自云南航海进封成功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成功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六官理事,假永明号便宜封拜。闻王师三路攻永历于云贵,乃大举内犯江南,以图牵制。十六年六月由崇明入江,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分守要害,圌山及谭家洲皆设大炮,金焦二山皆铁锁横江。煌言屡却不前,令人泅水断铁索,遂乘风潮以十七舟径进,沿江木城俱溃,破瓜洲,获提督管效忠。围镇江,五路叠垒而阵,周麾传炮,声沸江水。攻北固山,士卒皆下马死战,官兵退入城,成功军队逐之而入,遂陷镇江,属邑皆下。部将甘辉请取扬州断山东之师,据京口断两浙之漕,严扼咽喉,号召各郡,南畿可不战自困。成功不听。七月直薄金陵,谒孝陵,而煌言别领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诸路。时江宁重兵移征云贵,大半西上,城内守备空虚,松江提督马进宝(原注:“改名逢知。”)不赴援,阴通于寇,拥兵观望。成功移檄远近,(寅恪案:张苍水集第壹编载己亥代延平王作“海师恢复镇江一路檄”可供参考。)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广德无为和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望风纳未,维扬常苏旦夕待变,东南大震,军报阻绝。世祖幸南苑集六师议亲征。两江总督郞廷佐佯使人通款,以缓其攻。成功信之,按兵仪凤门外,依山为营,连亘数里。巡抚蒋国柱、崇明总兵梁化凤皆赴援。化凤登高望敌,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浮后湖而嬉,乃率劲骑五百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破其一营以作士气。次日大出师,由仪凤钟阜二门以三路攻其前,而骑兵绕出山后夹攻。成功令甘辉守营,而自出江上调舟师。诸营见山上麾盖不动,不敢退,又未奉号令,不暇相救,遂大溃。甘辉被执死。化凤复遣兵烧海艘五百余。成功遂以余舰扬帆出海,攻崇明不下。冬十月还岛。而煌言遇我征贵州凯旋兵浮江下,亦战败走徽宁山中,出钱塘入海。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三年己亥”条略云:
(五月)十九日移泊吴淞港口,差监纪刘澄密书通报伪提督马进宝合兵征讨,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决,欲进围京都时举行,故密遣通之。未报。
(七月)十一日伏囗囗塘报一名,称南京总督管效忠自镇江败回囗(日?),将防城器具料理,并差往苏松等处讨援兵,并帯急燕都奏请救援。称松江提督马进宝阴约归,现在攻围南都,危如累卵,乞发大兵南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滔天云云。藩得报,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赏之。是日藩札凤仪门。密书与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统领进见。甘辉前曰:大师久屯城下,师老无功,恐援虏日至,多费一番功夫。请速攻拔,别图进取。藩谕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杀伤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虏齐集,必朴(扑)一战,邀而杀之。管效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况属邑节次归附,孤城绝援,不降何待。且铳炮未便。又松江马提督囗约未至,以故援(缓)攻。诸将暂磨励以待,各备攻具,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诸将回营。
〔十八日〕遣监督高绵祖、礼部都事蔡政前往苏州松江往见伪抚院马提督,约日起兵打都城,并令常镇道冯监军拨大官座二只,多设仪仗帐,戴(载)高蔡二使前往苏松会师。
二十一日再遣礼部都事蔡政往松江马进宝,并安插陈忠靖囗(宣)毅前镇陈泽等护眷舡,授以机囗。先时祖等见进宝以家眷在燕都未决,回报,至是再遣谕之曰,见马进宝,先以婉言开陈,须不刚不柔,务极得体,要之先事囗(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会囗为晚也。
二十二午虏就凤仪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
二十三〔日〕藩见大势已溃,遂抽下囗(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师,驾出长江。
〔八月〕初四日师泊吴淞港,遣礼都事蔡政往见马进宝。进京议和事即宜俱授蔡政知之,亦无书往来。
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
初十日传令登岸札营攻崇明县城。
十一日辰时开炮,至午时西北角城崩下数尺,河沟填满。藩亲督催促登城。守将梁华(化)凤死敌不退,藩见城坚难攻,传令班回。是日晚适提督差中军官同都事蔡政至营,言马提督囗(因?)闻大师攻围崇明,特遣中军前来说和,称欲奏请讲和,仍又加兵袭破城邑,教我将何题奏,贵差将何面君?不如舍去崇明,暂回海岛,候旨成否之间再作良图,亦未为晚。藩谕之曰: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覆没,国姓亦没阵中,清朝无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开崇明,安顿兵眷,再进长驱,尔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搀(才)施数铳,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尔主来说,姑且缓攻,留与尔主好题请说话也。令人同看营中兵器船只整备。叹曰:京都覆没,岂有是耶?藩令搬营在船。
十二日遣蔡政同马提督中军再回吴淞,往京议和。
十二月藩驾注(驻)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报和议不成。逮系马进宝入京。
清史列传伍郞廷佐传(参碑传集陸贰引盛京通志郞廷佐传)云:
是年(顺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阅江海,密陈海防机宜,言海贼郑成功拥众屯聚海岛,将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数无多,且水师舟楫未备,请调发邻省劲兵防御。疏下部议,以邻省亦需兵防守,寝其事。五月海贼陷镇江,袭据瓜州,遂犯江宁。时城中守御单弱,会副都统噶楚哈等从贵州凯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与驻防总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议贼。
同书同卷梁化凤传(可参梅村家藏稿贰伍“梁宫保壮猷纪”)略云:
梁化凤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十二年升浙江宁波副将。海寇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总督马国柱委化凤署苏松总兵事,至则遣都司谈忠出战。名振复高桥,化凤亲驰援剿击,败其众。(寅恪案:清史稿贰伍叁疆臣年表壹江南江西总督栏顺治十一年甲午载:“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顺治十三年丙申载:“马鸣佩闰五月己酉病免。”表面观之,似“马国柱”为“马鸣佩”之误,但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略云:“顺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军击故明将张名振于崇明,败之。”清史列传伍马国柱传云:“十一年正月海贼张名振屡犯崇明。”然则梁化凤传之“十二年”应作“十一年”无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舰陷镇江瓜州,直犯江宁,南北中梗。化凤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宁,贼大败奔北,江南遂通。成功败,遁入海。化凤遣将防崇明,贼果薄城下,适化凤兵自江宁回,声势相应,括民舟出白茆港,绝流迅击,贼复大敗。
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六年海寇郑成功犯江宁,连陷州县,梁化凤击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剿,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马逢知免革职,着解任。先是,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江南总督郞廷佐、苏松巡按马腾升先后疏报伪兵部黄征明乃数年会缉未获之海逆,今经缉获解京,其侄黄安自海中遣谍陈谨汇缘行贿,计脱征明,并贻书逢知传递关节。礼科给事中成肇毅亦疏陈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请即逮治,并令抚按严究党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郞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埔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贼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馈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并将蔡正之发剃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
梅村家藏稿贰伍“梁宫保壮猷纪”云:
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疑,据分地为解。
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郞张煌言复会师大举北上以援滇”条云:
成功欲顺风取瓜州。煌言曰崇明为江海门户,有悬洲可守,先定之以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可据。冯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门户,截其粮道,腹心溃则肢体随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监纪刘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马进宝,而请煌言以所部兵为前軍向导。己卯(十九日)经江阴,舟楫蔽江而上。
据上引资料,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宁,其关键实在马逢知两方观望。马氏之意以为延平若成功,声威功绩必远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宽免。此乃从来汉奸骑墙之故技。实不知建州入关,其利用汉人甚为巧妙,若可利用之处已毕,则斩杀以立威也。
又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略云:
缪小山〔荃孙〕云自在堪笔记所述康熙时诸汉臣相讦相轧事至详,而未言所本,后乃知小山所本为李榕村〔光地〕日记。榕村日记无刊行者,清史馆有抄本。缪所录中有一段极饶意义者,为李光地与施瑯语,纵谈及海上顺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当作“予”。下同。)云:“当时若海寇不围城池,扬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请问君何往?从何处而前?”予无以应。移时又促之,云:“从何处往前?”李曰:“或从江淮,或趋山东,奈何?”施曰:“此便大坏。何〔以〕言之,直前,纵一路无阻即抵京师,本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