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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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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东归漫兴”批云:“牧斋意欲有所为,故往访伏波,及观其所为,而废然返棹。”可供参证也。
其四云: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西华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华,流离不能自振,冬月着葛帔练裙。)东市朝衣尚汉官。白鹤遄归无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鸡旋放少纶竿。旧棋解覆惟王粲,东阁西园一罫看。(自注:“过南湖,望勺园,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贫薄,故有任西华之叹。”寅恪案:来之有子名祖锡,字佩远。徐闇公钓璜堂存稿壹叁“吴佩远郊居”七律首句云:“雅游季子已家贫。”张玄箸煌言张苍水集第贰篇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四首之四结语云:“凭君驰蜡表,早晚听铙歌。”祖锡本末详见徐俟斋枋居易堂集壹肆“吴子墓志铭”及“吴子元配徐硕人墓志铭”并苍水集所附王慈撰张忠烈公诗文题中人物考略及陈乃乾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顺治三年丙戌条。牧斋此诗自注所指来之之子,即是佩远也。)
寅恪案:此首与下一题“感叹勺园再作”,同是为吴昌时而赋,俟于下题论之。
其五云:
水迹云踪少滞留,拖烟抹雨一归舟。虽无桃叶迎双桨,(自注:“妇嘱买婢不得。”)恰有兰花载两头。古锦裹将唐百衲,(自注:“买得张老颂琴,盖唐斫也。”)行宫拾得宋罗睺。(自注:“宋景灵宫以七夕设摩罗睺。今市上犹鬻之。”)孺人稚子相劳苦,一握欢声万事休。
寅恪案:此首第壹联可与前引“桐庐道中”诗“涉江无事且寻花”句并注参读。河东君嘱牧斋买婢,而牧斋不能完成使命。揆以当日情势,江浙地域乱离之后岂有买婢不得之理?盖旧时婢妾之界划本不甚分明,牧斋于此嫌疑之际,最知谨慎。第肆章引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桨”句,自注云:“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今牧斋诗既用王献之故事,然则买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买琴乃为河东君,买摩罗睺乃为赵管妻,牧斋此等举动,真不愧贤夫慈父矣。
其六云:
不因落薄滞江干,那得归来尽室欢。弄口家人呼解帯,墙头邻姥问加餐。候门慄里天将晚,秉烛羌村夜向阑。檐鹊噪干灯穗结,笑贫儿女话团圝。
寅恪案:此首写小别归来家人团聚之情事,殊为佳妙。牧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东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归,故庆幸之情溢于言表也。检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据此,马氏为人反覆叵测,可以推知。何兆隆一案与牧斋金华之行时间相距至近,两者或有关系亦未可知。然则牧斋此行实是冒险,河东君送之至苏,殆欲壮其胆而坚其志欤?
“感叹勺园再作”云:
曲池高馆望中赊,灯火迎门笑语哗。今旧人情都论雨,暮朝天意总如霞。(寅恪案:此联下句遵王注引范石湖“占雨”诗“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为释,甚是。但牧斋意则以“朝霞”比建州,以“暮霞”比永历,亦即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之旨,谓天意将复明也。至上句遵王已引杜工部集壹玖“秋述”一文“旧雨来,今雨不来”为释,固昔人所习知。唯今日游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者,恐未必尽知耳。一笑。)园荒金谷花无主,弄改乌衣燕少家。惆怅夷门老宾客,停舟应不是天涯。
寅恪案:牧斋此行过嘉兴,感叹勺园,一再赋诗,兼寓朝政得失、民族兴亡之感,不待赘论。其实牧斋之微旨尚不止此。盖勺园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春由杭至禾养疴之地。是年冬牧斋至嘉兴遇惠香(当即卞玉京),河东君之访半野堂亦预定于此时。职是之由,勺园一地乃钱柳因缘得以成就之枢纽,牧斋不惮一再赋诗,殊非偶然。今梅村集中关于勺园之诗,“鸳湖曲”一首最为世所传诵。读者谓其追伤旧朝亡友而已,但不知其中实隐藏与卞玉京之关系,其微旨可从原诗辞句中揣知之也。特记于此,以告世之读骏公诗者。
“婺归,以酒炙饷韩兄古洲口占为侑”云:
好事何人问子云,一甘逸少与谁分。酒甜差可称欢伯,炙美真堪遗细君。大嚼底须回白首,浅斟犹忆醉红裙。(自注:“兄高年好谈风怀旧事。”)晴窗饭罢摩双眼,硬纸黄庭向夕曛。(自注:“兄家藏杨许黄庭楷书,日抚数纸。”)
寅恪案:有学集贰肆“韩古洲太守八十寿序”云:
岁在旃蒙协洽雷州太守古洲韩兄春秋八十。余曰:是吾年家长兄也。是吾吴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国之老成人也。是闳览博物之君子,海内收藏赏鉴专门名家也。
嘉庆修雷州府志玖职官表明知府栏载:
韩逢禧,长洲人。官生。天启元年任。李之华,丁纬。范得志,七年任。
容庚君藏兰雪斋刻定武兰亭帖附韩氏跋云:
余先宗伯(寅恪案:逢禧父世能,曾任礼部侍郞,事迹见明史贰壹陸黄凤翔传附世能传、明诗综伍壹韩世能条及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长洲县韩世能传等)于万历甲戌曾得韩侂冑所藏定武兰亭。时余尚未生,及余既长,笃好法书,遂蒙见赐。临玩最久,寝食与俱。崇祯庚午又购得荣芑所藏本,二卷皆严氏物。荣芑本有项子京印识。今阅此本,与余所藏荣芑旧本同一手拓出,纸墨奇古,神采勃发。卷内有朱文公手题,前后亦有项子京印识,可见项氏藏物之富如此。(天启四年)甲子解组归田,心厌烦嚣,复得睹此,合余藏二卷同校于半山草庐。三卷同是定武真刻,六百余年神物,今得并来同聚一室,大是奇缘,眼福良厚矣。喜书其后。半山老人韩逢禧。(下钤有“朝延氏”印。)
又容君藏钟徭荐季直表帖附秋囿老民跋云:
韩跋各看款题志皆俗手揭去。黑纸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龙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和题诗二首,其二云:
满口娑婆不识佛,天台山鸟劝君归。何如一切都捐弃,黑老虎来为解图。(自注:“韩逢禧尝学佛,再髠而再发。入天台遇樵者,诃之曰:满口娑婆哄度日云云。册有韩印,戏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语也。”)
又容君藏安素轩石刻中唐人书七宝转轮圣王经附韩氏跋云:
此为唐相钟绍京手迹,书法悉宗右军乐毅论,时兼有欧虞褚体,正见其集大成也。纸为硬黄,兰漫七千余言,神采烨然,真世之罕物。相传鲜于困学公珍藏此卷于室中,夜有神光烛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长洲韩逢禧识。
唐蕉庵翰题“唯自勉斋长物志”中书画名迹类云:
南海吴学士荣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兰亭,后有明崇正间韩太守逢禧跋云,明成国公朱箑庵旧物,与虑鸿草堂图永兴庙堂真迹九件,同时售于项氏天籁阁。此卷项氏藏印累累,凡兰亭所用之印卷中无不有,其为一时所押可知。传之有绪,足为吾斋中书迹甲观。
韩氏事迹虽未能详知,但依上所引资料亦可得其涯略。牧斋此诗自表面观之辞旨与游说马进宝之事无涉,又非汪氏游舫与湖山盛衰家国兴亡有关者之比,似甚奇特。细思之,夏五一集乃赴婺说马之专集,牧斋由金华还,即以酒炙饷韩,侑以此诗,若说马之事与韩氏无关,则牧斋不应插入此题。颇疑古洲既多藏彝器字画,牧斋或取其一二与马伏波有关之假古董以为谒见进宝之贽,及其归也,自应以酒炙相饷。又韩氏好谈风怀旧事,牧斋此次经过苏州嘉兴,韩氏必与之谈及昔年柳卞在临顿里勺园之艳迹,故牧斋诗语戏及之。翁叔平谓古洲“再髠再发”,足见韩氏亦是欲“老皈空门”而不能实行者,其人正与牧斋相类。有学集“病榻消寒杂咏”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不仅自咏,亦可兼咏韩氏也。
“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云:
帽檐敧侧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南国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自注:“皋羽西台恸哭,亦庚寅岁也。”)闻鸡伴侣知谁是,画虎英雄恐未真。诗卷丛残芒角在,绿窗剪烛与君论。
寅恪案:此首为夏五集全集之结论。第贰句寓复明之意。第叁句谓永历正朔犹存。第伍句目河东君为同心同志之人。第陸句用后汉书列传壹肆马援传援诫兄子严敦书中“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之语,牧斋盖疑马进宝之不可恃也。总而言之,牧斋此次金华之行河东君为暗中之主持人,细绎此诗辞旨,更无疑义矣。
牧斋庚寅夏五集后一年所赋之诗,最佳最长者应推哭瞿式耜五言排律一题。本文以范围限制之故不能全引,惟择其中有关诸句并牧斋自注,略论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略云:
(自注:“已下叙闻讣为位之事。”)伤心寝门外,为位佛灯前。一恸营魂逝,三号涕泗涟。脩门归漠漠,故国望姗姗。庚寅征览揆,辛卯应灾躔。(自注:“君生于庚寅,甲子一周而终,故引庚寅以降之词。其闻讣辛卯夏也,故引朔日辛卯之诗。皆假借使之也。”)剑去梧宫冷,刀投桂水煎。(自注:“已下叙其戊辰后归田燕游之事。”)拊心看迸裂,弹指省轟阗。攀附龙门迥,追陪鹤盖连。园林归绿水,屋宇帯红泉。一饭常留客,千金不问田。以忙消块垒,及暇领芳妍。日落邀宾从,舟移沸管弦。丹青搜白石,杖履撰松圆。(自注:“君好藏白石翁画,于程又有师资之敬。”)
寅恪案:关于钱瞿之交谊及当日明清兴亡诸端,茲不具论。所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初访牧斋于半野堂、次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褵于茸城舟中两大事,牧斋此诗中“舟移沸管弦”句,或间接有关涉,尚难确定。若就稼轩方面言之,则东山酬和集中不载瞿氏篇什,此或因稼轩虽曾赋诗,但未被牧斋收录所致。今日瞿氏作品遗佚颇多,殊不易决言,揆以稼轩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如第肆章论述绛云楼落成诗所引牧斋尺牍例之,稼轩似非如黄陶庵之不以河东君为然者,何故于钱柳因缘之韵事绝无一语道及?甚不可解。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又此年牧斋所赋诗当亦不少,今所存者排列先后恐有错乱,诗题有关诸人可考见者殊不多,故只择数题列之于下。
“寄怀岭外四君”四首,其一“金道隐使君”(自注:“金投曹溪为僧。”)云:
(诗略。)
其二“刘客生詹端”云:
( 诗略。)
其三“姚以式侍御”云:
(诗略。)
其四“咏东皋新竹寄留守孙翰简”云:
笋根苞粉尚离离,裂石穿云岭外知。祖干雪霜催老节,孙篁烟霭护新枝。紫泥汗简连编缀,青社分符奕叶垂。昨夜春雷喧北户,老夫欣赋箨龙诗。
寅恪案:前论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及河东君和诗,已略及金刘姚三人,惟瞿翰简未及,故特录此诗全文。“翰简”者,指稼轩孙昌文而言。永历特任昌文为翰林院检讨,稼轩两疏恳辞,原文见瞿忠宣公集陸,茲不具引。鄙意此时牧斋与永历政权暗中联络,其寄此四诗必有往来之便邮无疑也。
“赠卢子繇”云:
云物关河报岁更,寒梅逼坐见平生。眉间白发垂垂下,巾上青天故故明。老去闲门聊种菜,朋来参语似班荊。楞严第十应参遍,已悟东方鸡后鸣。
茲录诸材料于下,并稍加诠释,或可借是勘破此重公案欤? 
牧斋记略云:
黄子甫及谢监军事,退居淮安,于其厅事之左架构为小楼,颜之曰舫阁,而请余为记。淮为南北孔道,使车游屐过访黄子者,未尝不摄衣登阁,履齿相蹑,皆相与抚尘拂几,饮酒赋诗,如高斋砥室,流连而不忍去。尝试穴窗启棂,旋而观之,淮阴垂钓之水,漂母之祠,胯下之桥,遗迹历然,栏槛之下可指而数也。又遥而瞩之,长淮奔流,泗水回复,芒砀云起之地,钟离龙飞之乡,山河云物,前迎后却,枌榆禾黍,极目骋望,未尝不可歌而可泣也。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固将如浮云,如昔梦,释然而无所有矣。客有笑于旁者曰:昔者韩淮阴贫行乞食,俯首为市人所讪笑。及其葬母,则曰度其傍可置万家。今黄子架阁如鸡窠鹊巢耳,以酒炙敢过客,使载笔而书之,如楚之岳阳黄鹤,又抉摘欧阳公之文以为口实。淮阴人好大言,多夸诩,自秦汉以来其习气犹未艾乎?黄子笑曰:夫子之言则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过客一解颐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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