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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地望亦不相符。第贰次在崇祯八年秋季河东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归家院之时,此次乃真为杨陈二人生离死别最重要之关键,而此赋所言景物皆与秋有关,故知此赋乃崇祯八年秋深河懂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用以训别卧子抒写离怀并诉衷情,希冀重好之文,可以断定无疑者也。又赋云“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更可与卧子此年岁除所赋“桃根渺渺江波隔”之句(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相证发也。
复次,卧子于崇祯十一年秋所赋“长相思”七古(全文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略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疑取赋中辞旨而为之者。赋之“既解佩所邅延,更留香之氤氲”,即诗之“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赋之“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即诗中之“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此赋此诗关系密切,读者取以并读自能得其意旨所在也。至龚芝麓鼎孶定山堂壹肆“挽河东君夫人”诗“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一联(全诗见第伍章所引),上句疑取卧子“上巳行”诗“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全诗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下句疑取河东君“别赋”中“冀白首以同归,愿心志之固贞”二句而为之者,盖卧子湘真阁集及河东君戊寅草龚氏当日必曾见及之,斯亦今典古典合用,世人读定山堂集者不可不知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有“拟别赋”一篇,其前为“拟恨赋”,后为“和汉武帝伤悼李夫人赋”及“妒妇赋”。此“拟别赋”为何年所作,今难考知,若作于距崇祯八年秋以前颇久之时间,则河东君必已早见卧子之作,其“别赋”情思辞语之相类似者,乃受卧子作品之影响,自无可疑。若陈杨二人之赋为同时写成者,则此两篇乃唱和训答之作品,其关涉类似之处颇多,更不足异。茲以陈集流播较广,仅择有关语句节录之于下,以见一斑。
卧子赋略云:
漫漫长道,悠悠我心。扬舲极浦,总辔荒林。与子言别,怆然哀吟。仰视浮云,倏忽难寻。我有旨酒,慷慨酌斟。况秋我兮渡河,又落日兮在野。叶萧萧而群飞,泉淙淙而始泻。指寥廓于翔鸿,愬悲鸣于去马。睹徒御之纷驰,倾芳樽而不下。含别绪兮孔多,欲陈辞而难写。于是揽袪徙倚,执手踟躇。会当去我,顷刻相逾。听车音而绝响,望襜帏而载徂。怳怀人之极目,愧送子之贱躯。掩金镜而罕御,理瑶琴而常孤。仰明月之迅迈,恨重关之崎岖。寄锦书于雁外,啼玉箸于烟途。聊侧身而四望,岂离魂之尽诬。言念古昔,谁与为此。至若庐江少妇,文园小姬。恩方胶固,义当乖离。痛宝玦之既赐,出金屋而长辞。岂若上宫丽质,邯郸名倡。皎皎窗牖,盈盈道傍。解杂佩兮赠君子,折芳馨兮心內伤。则有烟林花堕,平皋草长。青衣蹀躞,红袖徬徨。远与君别,各天一方。飘摇分袂,杳若参商。嗟夫别何地而不愁,愁何年而能散。陋群游于麝鹿,壮遐征而羽翰。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殿欢,当河梁而长叹哉?
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镇,此行踪迹见于戊寅草中者共有诗三题四首,辞语颇晦涩,非集中佳作,以其为关涉河东君与卧子之重要资料,故悉数移录,并择取卧子诗有关河东君此行者综合论释之于后。
“晓发舟至武塘”二首云:
木影固从混,水云脱众冷。鱼波已相截,凫景信能冥。漠甚风聊出,滋深雾渐形。远思论异者,(自注:“时别卧子。”)何处有湘云。
间态眷新鲔,靡靡事广洲。九秋悲射猎,万里怅离忧。大泽岂终尔,荒交真少谋。愧余徒迈发,丹鸟论翔浮。
寅恪案:光绪修嘉善县志贰乡镇门“魏塘镇”条略云:“明宣德四年巡抚胡槩奏分嘉兴六乡置县于魏塘镇。魏武帝窥江南,驻跸。旧有五凤楼,故一名武塘。”据河东君“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恐是卧子自松江亲送河东君至嘉善,然后别去。假使所推测者不误,则卧子由松江至嘉善一段水程实与河东君同舟共载,及距盛泽镇不远之嘉善不得不舍去河东君,一人独游,经历苏州无锡然后还家也。盖不仅已身不便与河东君同至盛泽镇之归家院,且此次之送别河东君当向家人诡称以亡女之故出游遣闷为借口,应与崇祯八年春间之游憩南园南楼,虽暗与河东君同居,其向家人仍以读书著述为托辞者,正复相同。若取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与后来崇祯十四年春间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至鸳湖,两者相比映,固可窥见当日名媛应付情人之一般伎俩。然杨陈之结局与柳钱迥异,而别赋及戊寅草遂不能与有美诗及东山训和集并传天壤,流播人口矣。
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秋居杂诗”十首之后“立春夜”之前共有三题,为“夜泊浒墅”、“将抵无锡”及“舟行雨中有忆亡女”三首。又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七律“乙亥九日”、“九日泊吴阊”及“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三首,疑皆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然后还家,舟行所经之题咏。
其“舟行雨中,有忆亡女”(自注:“家以俗例,是日飨之。”)云:
犹是吴山路,回思便悄然。归时开玉锁,谁与索花钿。录蕙繁霜夜,丹枫梦雨天。未衰怜庾信,哀逝赋空传。
寅恪案: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亥之七月,凡六岁。”虽未言颀殇于七月何日,但如前所推测,卧子以秋深送河东君至嘉善,则此诗当作于崇祯八年十月。然则所谓俗例者,或是指逝后百日设祭而言也。
卧子“九日泊吴阊”云:
画阁长堤暮水平,寒云初卷阖闾城。楚天秋后花犹润,吴苑人归月正明。雁度西楼金管歇,霜飞南国玉衣轻。谁怜孤客多惆怅,耿耿千门永夜情。
又“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七律云:
横塘此路转孤舟,十里松杉接武邱。愁客卷帘随暮雨,美人采菊荐寒流。樯帆气壮关河夜,鼓角声衔江海秋。闻道元戎初为镇,可能寄語问神洲。
寅恪案:“薄暮舟发武邱”诗“美人采菊荐寒流”句之“美人”殆指河东君而言。观“九日泊吴阊”诗“谁怜孤客多惆怅”及此诗“横塘此路转孤舟”等语,则崇祯八年重九卧子独棹孤舟至苏州,遥想新别之河东君,殆亦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意也。(见王右丞集壹肆。)河东君对诸名士往往自称为弟,前已详论之,然则卧子以弟目河东君实非无因矣。一笑。
戊寅草“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云:
云涂秋物互飘萦,整月华桐变欲并。石镜辩烟凄逾显,红窗新炥郁还成。通人戏羽嫣然落,袅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鹍弦第三拨,星河多是未峥嵘。(自注:“弦声甚激。”)
又“秋深入山”云:
将翻苍鸟迥然离,昃木丹峰见坠迟。清远欲如光禄隐,深闲大抵仲弓知。(自注:“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遥问潺濑当虚晃(幌),独有庭筠翳暮姿。松阁华岗皆所务,纷纷柯石已前期。
寅恪案:以上二题疑皆河东君别卧子于嘉善后至盛泽归家院所至,舟中友人不知何指,恐是归家院中之女伴来迎河东君者。“入山”之“山”即指盛泽镇之归家院言,详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次之离松江横云山迁居盛泽归家院,其故盖由与卧子之关系格于形势不能完满成就,松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滞。据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丙子年间张溥至盛泽镇访徐佛,佛于前一日适人,因而得过河东君之事,夫丙子年为崇祯九年,即河东君迁居盛泽之后一岁,时间相距甚近,徐云翾之适人当于崇祯八年已预有所决定。河东君本出于云翾家,后来徙居松江,与几社名士往还,声名藉甚,云翾所以欲迎之至归家院,不仅可与盛泽诸名媛互相张大其艳帜,且更似使之代己主持其门户也,观仲廷机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明徐佛传略云“徐佛(原注:“原名翳。”)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性敏慧,能琴工诗善画兰。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遂著声于时。柳是尝师之。每同当湖武原诸公游,然心厌称华,常与一士有所约,不果。后归贵介周某。周卒,祝发入空门。其时斜桥之北,旧名北书房,绮疏曲栏,歌姬并集。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皆翰墨名世。道钊淹通典籍,墨妙二王。轻云诗词笔札,并擅其长。如姬聪慧,姿色冠于一时。毎当花晨月夕,诸姬鼓琴吹箫,吟诗作字以为乐。又皆殉节御侮,不负所主,奇女子也”,可以推知。
然则当明之季年,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似于金陵板桥。夫金陵乃明之陪都,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艳曲诸姬文彩艺术超绝一时,经载流传,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长安,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似?其故盖非因政治,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
盛湖志叁物产门略云:
吴绫见称往昔,在唐充贡。今郡属惟吴江有之。邑西南境,多业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产地为称。其创于后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殚纪。凡邑中所产,皆聚于盛泽镇。天下衣被多赖之。富商大贾辇万金来买者,摩肩连袂,如一都会焉。
又云:
绸绫罗纱绢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价之低昂随之。其余巾帯手帕,亦皆著名,京省外国,悉来市易。
又云:
画绢阔而且长,画家所用。织之者只四五家。
据榰仙所述,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三)
以上论述杨陈两人同在苏州及松江地域之关系既竟,茲再续论崇祯八年秋深后两人关系。此后盖可视为别一时期,前于总论陈杨两人关系可分三期时已言及之矣。
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别河东君后,是年除夕赋诗,离思犹萦怀抱。茲录之于下,以见卧子当时心情之一斑,并了结崇祯八年杨陈二人文字因缘之一段公案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云:
忆昔儿童问除夕,百子屏风坐相索。西邻羯鼓正参差,小苑梅花强攀摘。华年一去不可留,依旧春风过东阳。每作寻常一布衣,坐看衰乱无长策。今年惆怅倍莫当,俯仰萧条心内伤。亲交赋怆陆蛤史,知己人无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长。人生忘情苦不早,羲義皇以来迹如扫。惟有旗常照千载,不尔文章亦难老。峥嵘盛年能几时,努力荣名以为宝。不见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卧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为河东君离去松江至盛泽,一为长女颀之殇,故除夕赋诗举此二事为言。“桃根”用王子敬妾事,见玉台新咏拾王献之“情人桃叶歌”,世所习知。“金瓠”用曹子建女事,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亦非僻典,故不详引。综观卧子之作品,在此别一时期内,即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往盛泽后,其为河东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诗两篇,用于河东君之作品有甚巨之影响,故录其全文,详论述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长相思”七古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任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亭,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
寅恪案:卧子此篇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长相思”为题者,盖取义于李太白“长相思”乐府之名。(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内含河东君之名号,(可参第贰章所论。)用意双关,读者不可以通常拟古之作目之。茲特为掸出,使知卧子精思高才殊非当时文士所能企及也。
诗中“美人今在秋风里”之句,足证其为秋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