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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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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云:
今日逝将别,慷慨为一言。豫章生高冈,枝叶相婵媛。一朝各辞去,雕饰为君门。良才背空谷,慰彼盘石根。我行一何悲,所务难具命。非慕要路津,亮怀在飞翻。含意苟不渝,万里无寒温。勖君长相思,努力爱兰荪。常使馨香发,驰光来梦魂。
复次,崇祯六年癸酉春间卧子作品中颇多有为河东君而作之痕迹,盖河东君已于崇祯五年壬申冬由苏州迁至松江矣。茲不欲多所移写,惟录此年春间最有关之两题,并取其他诸首中语句,略论之如下。
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补成梦中新柳诗”七律云:春光一曲夕阳残,金缕墙下小苑寒。十样纤眉新斗恨,三眠轶女正工欢。无端轻薄莺窥幕,大抵风流人倚栏。(自注:二语梦作。)太觉多情身不定,莫将心事赠征鞍。
寅恪案:卧子此诗乃为河东君而作,自无疑是,今唯唤起读者注意一事,即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迎春日与牧斋泛舟东郊后所作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见东山训和集壹),“此去柳花如梦里”及“东懈取次一凭栏”等句与卧子此诗有关。俟后详论。卧子此时眷恋河东君如此,岂所谓“求之不得,思服者”耶?
陈忠裕全集壹玖属玉学堂集“青楼怨”七绝二首云:
灯下鸣筝帘影斜,酒寒香薄有惊鸦。含情不语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红绡暖翠帷,夜深犹绾绿云丝。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寅恪案:此题虽列在属玉堂集中,然其后第柒题为“渡江”,有“落叶纷纷到玉京”及“北雁背人南去尽”之句,第捌题为“江都绝句,同让木赋”,故知“青楼怨”乃在崇祯六年癸酉九月卧子偕宋徵璧赴京会试以前,大约是六年春季所赋。此题二首虽是摹拟王龙标之体,然第壹首有“影”字,第贰首有“怜”字,则其为河东君而作可无疑也。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又有“春游”七律八首,其中多有“云”字,又有“杨”“影”等字。此八首既是绮怀之作品,复载河东君之姓名,则卧子此时之情绪者可以想见也。同书壹玖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可与河东君戊寅草“寒食夜雨”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互相证发,则其为河东君而作抑又可知,前论宋让木秋塘曲时已及之矣。又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梦中吹箫”云“卾君添得兰桡恨,近过扬州明月桥”,及“至后”三首之三云“梦回午夜人如玉,春到江东花满城”,并同书拾属玉堂集“寒夜行兼忆舒章”七古云“颇思归拥春风眠,十三雁柱秦筝前”等句,皆卧子崇祯六年往北京会试途中及抵京所作,其在扬州阅女而不当意,(李雯蓼斋集贰伍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予,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云:“茂陵不与临邛并,更语相如莫浪求。”寅恪案:舒章诗用西京杂记叁“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之故实,可以参证。此临邛即卓文君,殆目河东君而言,若指张孺人则恐过于唐突矣。)故尤眷想河东君不去于怀,即前引舒章诗所谓“知君念窈娘”者也。
复次,六年冬更有可注意之诗一篇,移录于后。
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此江南篱落间植耳,都下珍为异产矣。感而赋之”五古云:
天寒岁方晏,朔土风无时。有客驰缄素,中更尺一辞。室迩人则远,何以寄乖离。启缄灿孤英,炯然见寒姿。问谁植此卉,戚里扬葳蕤。温室张锦幕,玉手云所私。常因清风发,怀佩慰朝饥。紫蕚摘玄鬓,金屋分香娈。我家大江南,万里冰霜枝。缅想山中人,日暮对樊篱。丰容貎邱壑,冉冉羞华滋。一朝媚帝里,婉娈先春期。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
寅恪案:此篇前一题为“杂感”,其第贰首有“仲冬日易晦”之句,知此篇乃崇祯六年冬卧子偕宋徵璧旅居京师待应次年春会试之时所作。篇中所言,大约因宋氏缄示帝里之腊梅,为玉手所私,金屋所分者,遂忆及江南故乡,感物怀人,不觉形诸吟耳。殊可注意者,此篇之后即接以“旅病”一题。综观卧子集中凡关涉河东君离情别绪之作,其后往往有愁病之什,俟后论之。茲即此一端而论,亦足见卧子乃“瑯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者。(见世说新语任诞类“王长史登茅山条)然陈杨因缘卒不善终,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检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所作之诗词颇不少,其与卧子有关者古诗乐府及词则俟后论之,诗则有明显证据如“寒食雨夜十绝句”与卧子陈李唱和集中“清明四绝句”之关系等,前已论及,茲不复赘。其他诸诗,读者可取两人所作时间及题目约略相近及类似者详绎之,中间相互之影响亦能窥也。
崇祯七年甲戌克卧子会试下第归乡后,既不得志,自更致力于文字。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云:“春复下第罢归。予既不得志于春官,不能无少悒悒。归则杜门谢客,寡宴饮,专志于学矣。是岁作古诗乐府百余章。”但检卧子此年所作其绮怀之篇什明显为河东君而作者颇多,又取河东君戊寅草中古诗乐府,与卧子此年所作其题目相同者亦复不少,然则卧子之古诗乐府仍是与河东君有关也。茲略论述之于下。
卧子属玉堂集“拟古诗十九首”(陈忠裕全集柒),河东君戊寅草首载“拟古诗十九首”。今检戊寅草诸诗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时间先后。河东君崇祯六年后所作诗反列于“拟古诗十九首”之后者,盖自昔相传古诗十九首为枚乘所作,昭明文选亦因袭旧说,列之于于李陵之上,其意实推之为五言之祖。(参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李善注。)河东君集首载“拟古诗十九首”者殆即斯旨,非以作成之时间在崇祯六年以前。然则陈杨两人集中同有此题,明是同时所作即崇祯七年所作也。此外可决定两人乐府古诗皆在七年所作者有“长歌行”、“剑术行”。茲择录卧子“长歌行”与河东君“剑术行”于后,聊见两人训咏相互之关系云尔。
卧子“长歌行”(陈忠裕全集肆属玉堂集)云:
绮绮庭中树,春至发华滋。迟我义和驽,念子好容姿。秋风不能待,仍随众草衰。托身时运中,一往各成悲。亮怀千秋志,盛名我所师。仙人餐沆瀣,肌体何馨香。手持五岳行,下袭素霓裳。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弱龄好辞翰,宛转不能忘。时诵宝鸿书,谐戏群真向。忘言违至道,罚我守车廂。白云横仲秋,昭昭明月心。清光袭素衣,徘徊露已深。明灯鉴遥夜,宿鸟惊前林。所思日万里,临风为哀吟。河梁一闲之,在远不能寻。摘我琼瑶佩,绕以双南金。常恐馨香歇,无时寄清音。畴昔一长叹,使我悲至今。
河东君“长歌行”(戊寅草)云:
变翼谷中翮,霄房有余依。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微。绥鸟悲不回,毖草狎轻葳。盛时弄芳色,陷势无音徽。我思抱犊人,翻与幽虫微。仙人太皎练,华髻何翩然。混沌东濛文,光策招神渊。登此玄陇朔,读此秘宝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坚。何心乘白麟,吹妙橘凤烟。灵飞在北烛,八瑯弹我前。夙昔媚华盛,薿薿杂花凤,皎皎照绮鸯。朱弦勿复理,林鸟悲金塘。怅矣霜露逼,灵药无馨香。望望西南星,独我感乐方。
杨陈两人崇祯七年所作近体诗之有相互关系者,择录数题如下。
河东君“五日雨中”(戊寅草)云:
苍茫倚啸而危楼,独我相思楼上头。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门难游。(自注云:“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
兰臬不夜应犹艳,明月为丸何所投。家近芙蓉昌蜀处,怜予无事不多愁。
卧子“五日”(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云:
液池漫漫晓风吹,昌蜀芙蓉绿满枝。三殿近臣斋赐扇,六宫侍女尽聊丝。采虫玉树黄娥媚,斗草金铺红药宜。莫忆长安歌舞地,独携樽酒吊江蓠。
吴天五月水悠悠,极目烟云静不收。拾翠有人卢女艳,弄潮几部阿童游。珠帘枕簟芙蓉浦,画将琴筝舴艋舟。拟向左楼窥殿脚,可怜江北海西头。
卧子平露堂集又有“五日”七律二首(陈忠裕全集壹陸)云:
繁香杂彩未曾收,五月清晕碧玉楼。丽树浓荫宜斗草,疏帘宿雨戏藏钩。王孙条达荣金缕,小妾轻罗染石榴。自有新妆添不得,可无双燕在钗头。
画槛芙蓉一夜生,吴城雨过百花明。兰香珠幌通人远,鹿粉金盘入手成。清暑殿颁纨扇丽,避风台试绛绡轻。遥传烟火回中急,更赐灵符号辟兵。
若取河东君之作与卧子属玉堂集中“五日”第贰首相较,则两人之诗所用之韵同,所用之辞语如“阿童游”及“芙蓉昌蜀”等亦同,似为两人同时所作。至卧子平露堂中“五日”二首第壹首“疏帘宿雨戏藏钩”及第贰首“吴城雨过百花明”等句,虽与河东君“五日雨中”之题有所符合,但仍疑是卧子崇祯八年之作品,盖“五日”天气往往有雨,或者七年八年五日皆有雨,而七年特甚耳。
牧斋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云:
纱縠禅衣召见新,至尊自贺得贤臣。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内苑御舟恩呍眩献鸱ň拼湾已病0赐夹菸事蚶锷胶硬┮灼怠#ㄗ宰ⅲ骸叭晌缥迦斩炝辛塾琛!保
寅恪案:牧斋卒于康熙三年甲辰五月二十四日,此诗当为此年五日病中感忆旧事而作,距卒前仅二十日耳。夫牧斋平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遇河东君,故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晏早事之作”。其最不快之事则为与温周争宰相而不得,故亦有此作。卧子“五日”之诗言及当日京朝之事,牧斋此诗亦复如此,虽所咏有异,时代前后尤不相同,然三百年前士大夫心目中之人事恩仇、国家治乱之观念,亦可借以推见一斑矣。因并附录于此。
崇祯七年甲戌陈杨两人作品之互有关系者,除前所认述诸篇外,卧子此年所赋诗中,其为河东君而作者亦颇不少。如陈忠裕全集拾“甲戌除夕”七古略云“去年犹作长安客,是时颇忆江南春。惟应与客乘轻舟,单衫红袖春江水”等即是其例。茲更录数篇,借此可见卧子钟情河东君一至于此也。
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水仙花”七律云:
小院微香压锦茵,数枝独秀转伤神。仙家瑶草银河近,侍女冰绡月殿新。捣玉自侵寒慄慄,弄珠不动水粼粼。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五赋里人。
寅恪案:此首后有“孟冬之晦,忆去年方于张湾从陆入都”二首,故知此“水仙花”七律乃七年冬所作,末二句可与前引五年冬“吴阊口号”七绝第拾首后二句“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相参证也。
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云:
湥г温雎鏊贼裕叭辗皆耙馄隆F裼斜潭宴∮袢锒愠尽Tа熳圆∠婆浯湎瘸埠J鞔骸=袢占舻队Σ焕洌忡背趸换ト恕
五陵旧侶重倾城,淑景年年倚恨生。紫蕚不愁寒月影,红笺先赋早春行。蒯缑虚拟黄金事,班管俱怜白凤情。已近艳阳留一曲,东风枝上和流莺。
寅恪案:此题自是为河东君作,不待多论。所可注意者,即卧子过舒章横云山别墅时,疑河东君亦此与之偕游,其同诸艳作中河东君之作品当在其内也。
第壹首第柒句用才调集伍元稹“咏手”诗“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之语,余可参后论卧子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及牧斋“有美诗”“轻寒未折绵”等句,茲暂不详论。通常寒冷节候河东君尚不之畏,何况此年冬暖之时耶?斯乃卧子描写河东君特性之笔,未可以泛语视之。
第贰首第壹联上句出杜子美“咏梅”诗“紫蕚扶千蕊”句,(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壹壹“花底”及“柳边”两诗注。)自与卧子此题后“早梅”一诗有关。下句之“早春行”当即指卧子“早春行”而言。(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第贰联上句出《战国策》肆齐策及《史记》柒伍孟尝君传冯欢事。“黄金事”当谓藏娇之黄金屋耳。下句“白凤”用西京杂记贰“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服鹔鹴裘就市人赁酒,与文君为欢”事。前引钱鳌质直谈耳柒“柳如是轶事”条,谓河东君在云间得徐三公子金钱以供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人游赏之费。是说虽未必确实,但卧子家贫而与河东君游冶,当时赋诗固应有此种感慨。七八两句则谓与河东君相唱训事,其和曲,即指所观诸艳作之类也。
陈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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