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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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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容易比黄金”,用神仙传麻姑过蔡经家故事,自是谓惠香,不可移指河东君。麻姑之过蔡经家,乃暂过,且由王方平之邀请。“春宵”“千金”之语,意在惠香。牧斋赋此诗时之心理颇可笑也。
又关于麻姑之物语,亦略有可论者。太平广记柒神仙柒引葛洪神仙传王远传(参今本神仙传贰王远传)云: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姑见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来。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同书陸拾引神仙传麻姑传(参今本神仙传柒麻姑传)云:
姑欲见蔡经母及妇侄,时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得米便撒之掷地。视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复作此狡狯变化也。
夫掷米祛秽为道家禁咒之术,至今犹有之。米堕地变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于变丹砂,则形似而色不似。颇疑王远传之作成实先于麻姑传,麻姑传乃后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远不及丹砂,丹砂可变黄金,于道术之传播关系甚大也。此点茲不必多论,唯钱诗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盖因丹砂可炼黄金,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贰“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倘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
关于“春游二首”之时间地点人事三者,颇有可论者。其时间据第壹首第壹句“踏青车马过清明”及第贰首第柒句“璧月半轮无那好”之语(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清明),则知牧斋此次春游当在三月初十日左右也。其地点据第贰首“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一联,则所游之处必是牧斋之拂水山庄别墅。检初学集壹贰崇祯十年丁丑在北京狱中所作“新阡八景诗”之“石城开幛”,并“山庄八景”中之“春流观瀑”、“月堤烟柳”、“酒楼花信”三题(见初学集壹贰霖雨诗集),颇可与“春游”二诗相证,故节录于下。
“石城开幛”诗并序云:
沸水岩之西,崖石削成,雉堞楼橹,形状备具,所谓石城也。列屏列幛,尊严耸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开嶂。(诗略。)
“春流观瀑”诗并序云:
山泉悬流自三沓石下垂,奔注山庄,汇为巨涧。今旋折为阡之界水,遇风捍勒,逆激而上,则所谓拂水也。(诗略。)
“月堤烟柳”诗并序(此题诗并序前于论“有美诗”时已全引,茲以便于证释,故重录之)云: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游,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帏幕,人呼为小苏堤。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栏桥外月如钩。
“酒楼花信”诗并序云:
酒楼直山庄之东,平田逶迤,晴湖荡漾,北牗直拂水岩,寸人豆马,参错山椒。红妆翠袖,移动帘额。月堤酒楼,此吾山庄之胜,与众共之者也。
花厌(入)高楼酒泛(上)卮,灯楼共赋艳阳诗。人闲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侣好春时。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寅恪案:“春游”第贰首“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乃“石城开幛”及“春流观瀑”二题之缩写,亦牧斋自诩其山庄之奇景传播于亲知者。无怪周玉绳既游览此胜地,遂有“虞山正堪管领山林耳”之“题目”(见初学集贰拾下“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诗及自注),牧斋转因此怨怼阳羡,可谓狐埋狐骨矣。
“春游”第壹首“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初视之,亦是春游应有景物之描写,细思之,“桃”恐是指惠香,“柳”则指河东君。河东君虽在病中,然素有不畏寒之特性,此际清明已过,气候转暖,自可衣着轻薄也。前论“有美诗”“画夺丹青妙”句,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述河东君画“月堤烟柳”事,谓牧斋此“月堤烟柳”诗“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乃河东君来归之预兆,并疑河东君爱此联,因绘作图。茲更引申推论之,即桃花杨柳一联复是此次惠香伴河东君返常熟并偕牧斋春游之预兆。又“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句,与“春游”诗第贰首“璧月半轮无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证,盖符合“春游”诗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之所言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后不久天上月轮形状也。
“酒楼花信”诗“登楼共赋艳阳诗”句中,共赋诗之人自与河东君有关。惠香是否能诗,亦难确言,但今未见河东君诗中有涉及酒楼花信之篇什,尚待详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一联,上句与“春游”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所指之时间正合,下句复是同诗“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之注脚。然则“看花伴侣”、“共赋艳阳诗”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楼花信”一首,亦与“月堤烟柳”一首,俱有后来修改之痕迹也。
自崇祯十五年壬午三月惠香离常熟返苏州后,河东君在牧斋家中继续卧病,至十六年癸未暮春始渐次痊复,是年中秋已愈大半,至初冬乃霍然病起矣。茲就牧斋诗中关涉此时期河东君之疾病者移写于后,前已述者则仅著其题目并最有关之诗句,其前所未及之篇什则全录之,略加证释,以供论文者之参究。至若详悉稽考,则寅恪非治帯下医学史之专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效欧阳詹玩月诗”云: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妇频呻歇。(中略。)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下略。)
“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老夫喜答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热。
“〔崇祯十五年〕壬午除夕”云:
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
“禾髯遗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其一云: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
其二云:
不待倾筺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寅恪案:“禾髯”者,即初学集捌伍“记清明上河图卷”文中之“嘉禾谭梁生”及此“醉李二绝句”前一题“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诗序中“禾髯进士谭埽”。又此“虫诗”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斋此二绝句后一题为“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慨然书怀”诗,可知谭梁生以其所著雕虫赋请教于牧斋,或同时以徐园李相饷也。至关于徐园李事,茲略引载记,考释之于下。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叁云:
今李脯佳者推嘉兴,吾郡不闻擅是。岂古昔地气不同耶?(寅恪案: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引韦述两京记云:“东都嘉庆坊有美李,人称为嘉庆子。久之,称谓既熟,不复知其所自矣。”可供参考。)余少时得尝徐园李实,甘脆异常,而核止半茮,无仁。园丁用石压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树结实止三十余枚,视之稍不谨,即摇落成空株矣。以故实甚贵,非豪侈而极意于味者,未始得尝也。
嘉兴府志伍古迹门贰“徐长者园”条云:
园在嘉兴。长者宋人,学道术,年八十。治圃栽花,老于此。
同书叁叁果类“槜李”条云:
俗名潘园李,大如羌桃。至熟犹青,核最细,味极佳。春秋越败吴于槜李,在石门桐乡之间,遗种至今不绝。
曹溶静惕堂诗集肆叁“槜李”十首其一云:
净相僧坊起盛名,徐园旧价顿教轻。尝新一借潜夫齿,嚼出金钟玉磬声。
其三云:
彪水蟠根奕叶长,筵前冰齿得仙浆。上林嘉种休相借,验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云:
肤如熟柰能加脆,液较杨梅特去酸。江北江南无别品,倾城倾国借人看。
其十云:
微物何堪鼎鼐陈,公家宣索万时新。年来无复街头卖,愁杀文园病渇人。
朱彝尊曝书亭集玖“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十八云: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原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毎颗有西施爪痕。”)
李时珍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集解略云:
时珍曰,早则麦李御李,四月熟。迟则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实也。
同书同条“核仁”略云:
令人好颜色。(吴普。)治面干黑子。(苏颂。)
同书同条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云:
女人面干,用李核仁去皮细研,以鸡子白和如稀糖,涂之。至旦,以浆水洗去,后涂胡粉。不过五六日,效。忌见风。
同书同条附录“徐李”云:
别录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阴,树如李而小。其实青色,无核。熟则采食之,轻身益气延年。时珍曰,此即无核李也。唐崔奉国家有之,乃异种也。谬言龙耳血堕地所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贰果类“李”条云:
别录下品。种类极多。别录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时珍以为即无核李云。
然则谭氏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所饷牧斋之徐园李,殆是李东璧所言季春熟,或四月熟之品种。牧斋既以西施比河东君,夫西施之病在心痛,不在面干,故吴普苏颂崔元亮诸家称列李实核仁之功效,自不必用于“乌个头发,白个肉”之河东君,转可移治“白个头发,乌个肉”或与王介甫同病之牧斋。由是言之,河东君应食李肉,牧斋应食李仁。但据旧籍,多夸诩其无仁,岂梁生之厚赠专为此际之捧心美人,而没口居士(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总述)却无福消受耶?
初学集捌贰“造大悲观世音像赞”云: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愍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丹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照,地狱天宫。母舵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变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画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共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寅恪案: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借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弾耳。文中嵌用河东君姓氏名号,若“杨”、若“柳”、若“爱”、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谓游戏之作品。今据此文,得知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后河东君之病已大半痊逾,故牧斋有此闲情为河东君写此种文字。又可证知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夏由松江正式来归钱氏后,至十六年冬绛云楼未建成前,其所居之处似不在我闻室,盖寝息之室不应用作供奉此长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则乃亵渎神明之举,柳钱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时河东君所居之室亦必距离供奉之处极近,藉便尚未完全康复之病体得以朝夕来往礼拜。顾云美称河东君“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由是推想,当其虔诚祈祷、伏地和南之际,对茲高大庄严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与前此之现天女身散花于净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动作,其对象,大不同矣。
复次,钱曾读书敏求记叁摄生类(参章钰补辑本叁之下子摄生)云: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罗菩萨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无字要一卷。此为庚申帝演媟儿法。张光弼辇下曲:“守内番僧日念吽,(寅恪案:“吽”当作“叫”,非作“吽”。盖藏语音如是,中土传写讹误。昔亦未知,后习藏语,始得此字正确形读也。)御厨酒肉按时供。组铃扇鼓诸天乐,知在龙宫第几重。”描写掖庭秘戏,与是书所云长缓提称吽字,以之为大手印要,殆可互相证明。凡偈颂文句,悉揣摩天竺古先生之话言,阅之不禁失笑来。其纸是捣麻所成,光润炫目。装潢乃元朝内府名手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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