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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天以后,新出世的儿子被送往朗泽寺,去接受佛的洗礼并由活佛取名。安波活佛年事已高,可他精神矍铄,他用柏树枝沾上铜壶里念过经加持过的净水洒在俊气的未来小土司头上,又念着吉祥经用藏红花汁的水给他沐浴,仪式毕,给孩子取名叫郎吉,“郎吉”之意就是“常胜之将、顺利吉祥”的意思,土司阿伦杰布是有文化之人,他对活佛给儿子取的名字很满意,但他有一次对妻子说,他自己也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坚赞,妻子笑着说,两个名字都好,等孩子长大后自己选择吧。
吉在甜蜜幸福中快乐地成长,一晃就已经四岁了。这天太阳偏西时,一群孩子在大门外的骑马石蹬边做游戏,领头的英俊聪颖的小孩就是郎吉,这时,微微瘸着腿的马夫占堆赶着土司家的一群马回来了,他边走边唱着:
我面前的骏马哟
虽然不是有名的马
但只要给它们备上鞍子
路再远我也能走到
蓝天里的鸟飞得再高
我也能得到……
占堆已年近半百,他是个十分精干、做事利落勤快的人,善养马,又通马性,对马的关爱超过了对他自己,对土司阿伦杰布始终忠心不二,除了敬重还有深深的感激。年轻时,他可是一个非凡的盗马贼,对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只要一见别人有好马,他就会心痒,就会出现据为己有的念头,然后就行动,弄到手后,养上一段时间才卖掉,这样日子也过得舒坦,还娶了一个牧主的漂亮女儿为妻,也就洗手不再盗马,婚后不久,有一天当他到勒塘做生意回来,却发现妻子跟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一气之下杀了他们俩,自己就逃了,并重新开始了盗马生涯,但在一次盗马中,他终于被抓住,并被打得半死,腿也打断了,昏死过去,被人扔在路边,幸遇阿伦杰布路过,救了他,让僧医给他治好了伤,知道他善养马,就收留了他,从此他不再盗马,也不再过漂泊的日子,但也没有再娶女人,他的心思可以说都放在了这群马身上,每日对这些马的饮水、供料、净身等等都是无微不至的。
小郎吉一听这熟悉的赞马歌就不跟小孩们玩了,他张开手臂向占堆跑去,非常喜欢小少爷的占堆,笑着一把抱起郎吉,放在一匹小黑马背上。进了院坝,骑着小马走了一圈后,才下了马,郎吉又执意要进马厩,学着占堆用小手抚摩着、拍着小马的背,并稚声嫩气地唱起占堆圈马时常唱的好听的歌,占堆也愉快地跟孩子大声唱起来:
歌舞是草原女人最爱的
骏马是草原男人最喜欢的
汉子哟,会为马流泪
骏马哟,要为人捐命
每当我从马身旁经过
心中总是充满透明的情感……
正像占堆说的马通人性,马也懂人语,这群马对这首歌再熟悉不过了,小主人稚气的声音别样的亲切,它们沉静的大眼里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温情,不时发出一阵阵表示欢快的“突突”响鼻声,又用头来轻轻碰碰他们俩,把小郎吉高兴得唱个不停。
“嗨,儿子,怎么又进马厩了,出来! ”土司阿伦杰布向马厩走过来,他站在外面说道。
“阿爸,这只小黑马可乖啦。”
“和你一样乖吗? ”
“嘿嘿,可能一样吧! ”郎吉被父亲问得笑了起来。
土司走进来,在一匹很瘦的白马面前停住说:“它好像好多了,看上去在长膘啦。”
“是呀,已经在恢复了,我这段时间都是用山羊奶和蜂糖,加上酥油和草药喂它,已经在好了。”
“那就对了,你忙吧,我们走,儿子。”
“出去玩吗? ”
“不是,上楼。”
“那我还想在这里玩玩。”
“不许,听话,你看,你母亲已经差佣人来喊你了。”
郎吉转头从栅栏缝看去,果然见看护他的女佣央宗向这边急急走来。
就在第二年的藏历新年,郎吉的叔叔多吉旺登和曼图亚大头人的女儿丝琅结婚了,婚礼是在布隆德举行的,阿伦杰布以兄长的深深厚爱,为弟弟举行了隆重的结婚仪式,并赠给弟弟丰厚的结婚礼品。可是多吉旺登对哥哥的关爱始终怀疑,多年前那件让他不愉快的事还沉在心底。
婚礼后不久回到自己的庄园,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多吉旺登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没有告诉妻子他所做的梦,而是披上衣袍向他的管家泽仁昌珠的房间走去。
正在酣睡的泽仁昌珠听到主人的敲门声,急忙开了门,他惊慌地问:
“少爷,出什么事了吗? ”他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想仔细看清黑暗中的多吉。
“没有事,我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多吉说着径直走到桌几前的长椅上坐下。
“我把灯点起吧。”
“不用点,坐下聊一会儿吧。”
“那就上床吧,炉里的火已经熄了,坐着很冷。”
他们俩就像亲兄弟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把羊毛被盖在腿上。
“少爷你有心事? ”
“昌珠,只有你是最了解我的了,”他沉默了会儿,叹口气,“不错,我确实有心事,这心事你是知道的,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正骑马向一座灰色的山冈走着,山路上没有一棵草,但到处都是刻着经文的嘛呢石,突然在我眼前的一道山坡上流下一条就像小溪一样的石流,全是猫眼石汇成的,有那么多漂亮的猫眼石向我流来,我正惊喜万分,忽然从一块刻神咒的石岩后窜出一只很大的怪物,似虎又不是虎的东西,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并拦住了我的路,那条猫眼石流一下就从我面前消失了,我正想跑开,那只怪物却扑上来把我摁倒,并伸出爪子一把抓出了我的心,就在这时,你猜那只老虎变成了谁? ”
泽仁昌珠在静默中思索了会儿:“是不是他? 甲波。”
多吉旺登略显惊讶地道:“你为什么说是他? ”
“在翁扎甲波的天地里,除了他能压着你,再也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了。”
“对,你说得很在理,今夜这梦我感到很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担心几年前发生的事他看出什么破绽,他对我的身世了解多少呢? ”
“阿伦杰布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菩萨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做什么都那么沉稳,比他父亲行,人们对他的赞誉越来越多了,特别是他宣布废除割鼻子、挖眼睛等等之类的刑法后,有的人还称赞他是观世音的化身……”
多吉心里不太舒服,他打断道:“你也这么认为吗? ”
“怎么可能? ”泽仁昌珠笑笑说,“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还要办什么习字校,要让那些没有进寺庙的孩子学文字,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
“是呀,异想天开! 寺庙的扎仓不就可以撤消了吗? 不过,这些事我不关心,他要怎么做那是他的事。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对我有不良的居心。”
“他对你那么好,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
“你不是说他深藏不露吗? 我怀疑他是装出来的,这梦怎么这么奇怪? ”
“哦? 那……那就到寺里找喇嘛打个卦看看。”
“不能,如果喇嘛真看出什么来,传出去,那不就更遭了吗? 这事只能你我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是,还是少爷英明。”
“来,把灯点起,我自己来卦一卦! ”
泽仁昌珠点上灯后,又到壁柜抽屉中取出一个黄色缎布做的小口袋,交给少爷。
多吉旺登取出三枚有一、二、三、四个点数的“雪”( 骰子) 握在手中,然后吹口气于拳中,张开手掌倾撒在一个方盒内,根据骰子面上所现点数,来断定吉凶,第一次是“十七大吉”,他还满意,第二次是“三、十中”,第三次就是让他十分失望的“十二、十六大凶”,虽然他自己并不是卦师,也不会卦得准,但对卦得的结果还是在意了,他和泽仁昌珠昌珠静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凶多吉少? ”
泽仁昌珠瞪着细长的双眼看着少爷没言语,多吉又道,“你认为呢? ”
泽仁昌珠沉吟了会儿,清清嗓子说:“如果少爷相信这个梦不吉,那还是要想个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才是,这样长期怀着心病过日子,不是个办法,应该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彻底解决? ”
多吉吃了一惊地问:“怎么解决? ”
泽仁昌珠说:“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呢,或许可以跟他谈谈,把事情说穿,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我估计看在你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吧? 再说这是翁扎土司家不光彩的事,他不会公开的。向他表白你对他的情意,你的忠心……”
“亏你说得出口? ”多吉不满而吃惊地道,他甚至有些被激怒了,“你这不是把我往火里推吗? 如果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那我不就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抹粪屎吗? 你怎么脑袋进奶水了? 说说另一个办法。”
“还有个办法就是……”泽仁昌珠迟疑地停下了。
“什么? 这里只有我俩,有什么不好说的? ”
“就是……就是把他……”说到这里他用手势在脖子上比划了下,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多吉。
这个想法其实在多吉的脑海里也多次闪现过,但泽仁昌珠一说出,他还是背脊一阵寒意,虽说坐在床上很暖和,但他们俩却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人沉默着,又下意识地向门边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人听到这个可怕的秘密。
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多吉拉开被子,下床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长长地出了口气,举目远眺,天边已升起了曙色,曼图亚的山山岭岭已现出朦胧的身姿,天快亮了。
第九章
“……有毒野花虽好看,怎么能做精致佛龛的瓶饰? 青色葱石纵然颜色美,怎么能同红色关玉相配? 杜鹃小鸟即使善飞翔,怎么能像白雕凌空翱翔? ……”
——藏戏《娜莎雯波》
阿伦杰布的母亲病逝时,兄弟俩的亲情和友爱在所有人眼里还是那么浓烈而让人钦羡。这年多吉旺登一如往常,在曼图亚秋收后,亲自带领他的人马给他的土司兄长阿伦杰布敬献丰收的粮食,给翁扎官宅的涅巴们带来礼物。每当弟弟到来时,阿伦杰布的盛情是无可挑剔的,每次多吉回去时,他也会以厚礼赠送给弟弟,兄弟俩互敬互爱在四方传为佳话。
藏历九月初,草原已有些寒意。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走出了宅楼,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大楼左侧后方走去。太阳刚刚升起,空气里已经可以看见人们呼出的气息是团团的青雾。两兄弟年岁相差五六岁,个头差不多,但气质和风格却完全是两种类型。他们这是向布隆德草原的第一所学校走去。阿伦杰布对办学情有独钟,历代翁扎土司都没有想过的事,他却做了,这与他的修养和看重文化是分不开的,他想让没有进寺庙的所有孩子都能识字,都能懂一些五明学中的历数学、研究工艺技术的工巧明、文学修辞类的声明学等等。
这个刚建起不久、称为“学校”的房舍就依傍着土司官楼背面而修起,是一个大平房,也只有一间,长长一道花格窗户,室内十分亮堂,七排低矮的几桌整齐地排列在中央,为了冬季里孩子们脚不冷,他特意安排要铺上地板,拼木地板上铺着软牛皮缝制的羊皮卡垫,教室里可以坐四五十个人,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远远地就听到一群孩子亮开嗓子跟着老师在大声拼念着藏文三十辅音字母,念了几遍就开始习字,那个正教孩子们习字的格格( 老师) ,是土司家庙的老喇嘛,他正襟危坐在矮桌椅前,停下拼读,让学生拿出专门练习书写的叫“降薪”的木板,多数孩子都能熟练使用习字板,他们拿出竹笔,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灰包和用松光烟熏出的黑灰制成的墨水,大家按着格格的要求,在习字板上弹出格式线后,格格就挨个地在孩子们的习字板上面写下藏文单词,孩子们就照着老师写的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认真写起来,喇嘛格格和学生们没有发现花格窗外土司在看他们,都埋头边念边写着字。
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悄悄看了会儿,土司满意地微笑着示意离开,他们俩惬意地并肩走在草坡上,这时,有两个十岁左右、衣着一般的男孩,正你推我、我摁你地边走边嬉笑玩着,还把习字板当玩具似的往草地上抛,看着他们如此贪玩的样子,土司生气了,几步跨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个孩子这才发现是土司站在他们面前,吓得他们伸出舌头,乖乖地低头站着不敢动弹。
“不好好习字,这么贪玩,好吧,就让你们尝尝贪玩的滋味吧! ”说着顺手就抱起一个孩子,掀开他的小藏袍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