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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已是动了气,虽然都没有怒形于色,但口气都跟结了冰似的。康鸿猷见状幽幽一叹,道:“豫海引经据典,从老子说到孔子,又把李太白的诗引出来了。老汉就拿《诗经》相和吧。‘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吟诵至此,他有些动情地站了起来,拉住他们的手,笑道:“老汉略备薄酒,就请两位贤侄赏光赴宴吧。至于银行票号之事,稍后再议好了。”
让卢豫海和董克良深感意外的是,号称“康百万”的康府,摆出的晚宴竟会如此简单。菜是两荤两素:康店土鸡,洛河草鱼,韭菜炒鸡蛋,萝卜丝烩粉条;汤是寻常的面疙瘩汤,酒也是家里自酿的水酒,最大的盘子上垒得高高的全是杠子馒头。康鸿猷见二人的表情,笑道:“老汉老了,牙口也不好,平素就是这个样子。比你们两家钟鸣鼎食的差远了。”二人都是又佩服又惭愧地一笑,一人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饭吃到一半,康鸿猷忽地怅然放下筷子,喃喃道:“临事让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一分,自有余味啊……豫海,克良,我想好了,豫商建票号一事,今后毋庸再提了。”
董克良惊道:“怎么,就这么看着西帮大把赚银子吗?”
“我们康家有块‘留余’匾,写的是豫商的古训。”康鸿猷静静道,“第一句就是‘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开票号,建银行,这不是留余给朝廷,而是从朝廷手里争利啊!康家繁盛数百年,靠的就是留余二字。豫商可以跟晋商抢生意,可以跟徽商抢生意,甚至可以跟洋人抢生意,唯独不能跟朝廷抢生意。因为什么?两下里和和气气,就是商伙;一旦翻了脸,他是朝廷,咱是百姓,他是官,咱是民,能有咱好果子吃吗?”他缓缓离座,在桌边踱步道,“官银汇兑历来是朝廷、地方之间的事,户部银行之所以会成立,说到底还是朝廷贪利,不肯放权。而官银汇兑解禁之后,这又是票号赖以生存的根基。豫海说得好,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豫商就是‘国之利器’!咱们建了银行,名动天下,这是公然示威给百姓、示威给朝廷啊!克良说得也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我们商人报效国家的方法多了,为何非票号、非银行不可呢?豫商每年交那么多税赋银子,可大清国呢?道光以来,国运衰微,国将不国啊!这板子不能打在商人头上!”说着,他走到卢豫海面前,长长一揖道:“老汉枉活了几十年,还是被一个‘贪’字弄得神魂颠倒了,多谢豫海贤侄当头棒喝!”
61豫商,票号,银行(5)
卢豫海眼圈红红,连忙扶起康鸿猷道:“老太爷何至于此!豫海今天终于明白了康家兴旺四百年的奥妙所在。”他跪倒在康鸿猷面前道,“老太爷,今天晚辈如有不敬之处,还望老太爷多多包涵!”
董克良脸色青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俩,表情诧异而失落。康鸿猷拉起了卢豫海,叹道:“西帮做了这么大的事,依我看不出十年,必受其害!豫海,如没有你今天这一番话,老汉真就领着整个豫商一头扎进票号里去了。几十年后,当‘票号’二字已成过眼烟云时,我们豫商依然屹立如初。到那时回忆起此情此景——豫海,你不只是救了我们康家,你是救了整个豫商啊!”
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成立户部银行,这是我国最早的官办国有银行。户部银行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改为中央政权直接控制的大清银行,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具有中央银行性质和职能的国有银行。该行除办理一般性银行业务外,还代理朝廷发行纸币、经理国库事务、负责朝廷一切款项收付汇兑以及代朝廷经理公债和各种证券等。山西票号为应对危局,曾先后四次筹备改组为现代民营金融机构,因种种原因皆告失败。辛亥革命前后,山西票号业遭受致命打击。其一贯奉行的“北收南放”政策(即在北方吸收清室贵族、高官存款,在南方放贷)宣告破产,南方各省分号存银被洗掠一空,北方各省分号无力应付挤兑风潮而濒临破产。民国二年(1913年),国民政府严令停止白银流通,大清银行改组为中国银行,由国民政府授权发行纸币。与此同时,外资银行大举进入内地。截至民国三年(1914年),原山西票号几乎全部倒闭,山西商人苦心经营达百年之久的金融王国土崩瓦解,晋商由此一蹶不振。
62门斜日淡无光(1)
光绪二十八年的七月,天津城里热热闹闹,万人空巷,市民们差不多都赶到市中心的租界瞧稀罕去了。这一天,是八国联军盘踞天津两年多之后,正式向朝廷移交天津的日子。代表朝廷来接收天津的,是刚由署理改为实授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各国领事都对这个刚满四十一岁就做到“天下第一总督”高位的中国军人充满了好奇,当然,更多的还是观望。按照《辛丑条约》的规定,大清不得在天津租界方圆四十华里的地方驻扎军队,换句话说,即使这位总督大人来了,也不能带一兵一卒。偌大个天津卫一州七县,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向洋人的军队求助,他如何控制得了这块地界?各国领事们对闻风而至的市民们招手示意,似乎并没有自己的军队即将撤离的担忧。
辰时刚过,直隶总督的仪仗队便开到了租界。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卢家老号津号二相公苗象林踮着脚尖朝那里看过去,一边看一边对身边伙计道:“这位袁大帅是咱们河南项城的老乡啊!他来天津卫,肯定照顾咱们豫商的生意!”伙计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眼珠子里却透着灵光,显然没他那么乐观,苦笑着道:“二相公,您就甭高兴了,先琢磨怎么应付董家老窑吧。”
苗象林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看热闹。伙计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唉,杨大相公的病再不好,我也辞号算了!碰上这么个二相公,号里的人快给董家挖走完了,还在这儿看热闹呢!”苗象林好像听见了什么,扭头骂道:“小虎子,你嘀咕什么呢?”韩瑞虎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二相公,您还是回去看看吧!我听说今天老焦领着最后的几个弟兄要辞号去董家呢!”苗象林一愣,道:“放屁!他们连身股都不要了?”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片哗然,打断了苗象林的话。原来跟在仪仗队后边的还有很长的一个队伍,看架势足有好几千人,个个背着洋枪,腰里挂着子弹袋。为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将军,头上是镶有东珠的红宝石顶戴,身上穿的赫然是一品大员才有的仙鹤补服。人群中有人啧啧赞叹起来,这就是袁大帅了!台上的各国领事又惊又怒,一待袁世凯上了台子,马上有领事抗议道:“总督先生,按照大清国与各国的条约,天津租界不得驻军!我对您今天的行为表示严重抗议,我将连同各国领事一起向总署指控你的行为!”
袁世凯满腹不解道:“本部堂怎么了?”
“您今天来带了这么多军队……”
袁世凯仰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你看仔细了,这不是军队。”
“每个人都带着枪,难道不是军队?”
袁世凯慢条斯理道:“是警察。”各国领事无不目瞪口呆。袁世凯冲着台下的人挥了挥手,满嘴的河南话大声道:“各位天津卫的父老乡亲!从今天起,世凯代表大清朝廷,重新接管天津卫!洋人不让咱们大清驻军,世凯带来了三千名精心训练的警察……世凯是河南人,河南直隶一河之隔,大家都是老乡。从今往后,这天津卫还是大清的地界儿!”台下的市民们做了两年多亡国奴,听见这样的话纷纷大声叫好,现场顷刻间欢声雷动,有不少人痛哭失声。苗象林激动得巴掌都拍红了,韩瑞虎实在看不下去,用力拉着他离开了人群,一直走出去好远。苗象林连连趔趄了好几步,怒道:“瑞虎!你犯神经了吗?小心老子打你!”
韩瑞虎不卑不亢道:“哼,你打吧!可你打了我这一次,今后就再也别想打我了!”苗象林举得半高的手停在空中,纳闷道:“你是什么意思?”韩瑞虎冷笑道:“豫商的规矩,学徒期满来去自由!我十四岁进津号,如今我十八了,四年期满,你就是留我也留不住。告诉你,我今天就辞号,我也投奔董家老窑的津号去球。”苗象林大怒道:“好小子,你真是不想活了!你去董家老窑还是得当四年学徒,你就重新熬去吧!”
韩瑞虎憋不住一乐,嬉皮笑脸道:“二相公,您恰好说错了!我要真是辞号去董家,人家还真认我在卢家的四年学徒!不但学徒认,出师的伙计原先在卢家的所有身股,一律照认!只要头一年干得好,第二年身股多加五毫!我刚才说了,就在今天,老焦领着五个兄弟辞号去董家了。现在卢家的津号除了病得不能下床的杨大相公,就剩你和我啦!明天我再一走,得嘞,你跟杨大相公两个光杆大帅,等着咱们那个总督老乡照顾吧!”
苗象林起先脸上还带着怒气,渐渐沉静下来,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只死盯着这个年纪小他快二十岁的小伙计,头晕目眩,雷击了似的僵直不动。韩瑞虎淘气地上前,伸手在他眼皮子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顿时吓了一跳,忙道:“苗爷,苗爷你怎么了?大白天丢了魂不成?”
苗象林好半天没吱声,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呆滞地看着前方,面色血一般潮红,浑身都是大汗。韩瑞虎颤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像触了火炭似的猛地收回来,叫苦道:“哎哟,苗爷,您中暑了!”他急得四处张望,远远看见有个卖西瓜水果的店铺,兔子般蹿了过去,抱起来两个西瓜就走。唬得老板大叫:“有混混儿抢东西了!”说着便抄起秤杆子追了过来。韩瑞虎顾不得许多,一拳砸开西瓜,抓了把瓤子就往苗象林脸上抹。苗象林急促的呼吸慢慢缓了下来。老板气喘吁吁追到近处,见是在救人,略微放了心,兀自道:“小兄弟,西瓜得给钱哪!”韩瑞虎摸了摸怀里,半晌才摸出来两个大子儿,眼珠一转,索性把上衣脱得精光,抱着老板的腿大哭道:“大叔啊,这是我亲哥啊!我们俩从河南逃难逃过来的,就剩下这俩大子儿了,您就收下吧!”
62门斜日淡无光(2)
老板一愣,叫道:“这西瓜说什么也得……”韩瑞虎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放声号啕道:“大叔,我们就这么多了,您都拿走!千万别可怜我们!就是我哥死了,没钱买棺材,连个破席也买不起,大不了我跟他一块儿跳了海河喂王八去!……您老心眼好得很,再好也不能给我们钱哪?我们怎么能要您的钱呢?您就是如来佛转世,观音菩萨现身,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
老板莫名其妙道:“我,我什么时候说给你钱了?”周围的人纷纷叹息,有认识老板的人道:“崔老三,算了,顶多十个大子儿,人家把衣服都脱了,看样子真是没钱!”另一个人道:“老崔,就是你给人家几个子儿,也没嘛!人家老乡袁大帅刚替咱撵跑了洋鬼子,你生意那么好,积点德没嘛坏处!”
韩瑞虎偷眼看到苗象林的脚动弹了一下,知道他没什么大碍了,越发哭天抹泪道:“大叔,您是我亲爹,您是我亲爷爷!您救了我哥的命呀!您还可怜我们给赏钱,您老好人有好报呀!”
老板身边的人撺掇得更加厉害了,老板哭笑不得,只得从怀里摸出来几个大子儿,扔给韩瑞虎,道:“真他娘的怪事,白赔了俩西瓜,还得破财!”周围人一阵哄笑,纷纷打趣着散去。韩瑞虎机灵地揣好了铜钱,冲老板的背影大声嚷道:“您老生下儿子中状元,生下女儿封诰命,红顶子拿车装,凤冠霞帔使船运哪!”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又破开一个西瓜,掏了瓤子递到苗象林嘴边,连声道:“哥,哥,你吃点去去暑气!”
苗象林眼睛蓦地睁开,无力地笑骂道:“小兔崽子,害得老子跟你一起丢人要饭!快扶我回津号!”
杨仲安的确是病得不轻,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能主持生意了。本来今天上午精神好了些,他想挣扎着下床到柜上看看生意,不料刚穿上一只鞋,小相公老焦便领着五个伙计进来,一见他就跪倒磕头,痛哭流涕。杨仲安还以为津号遭抢了,吓得立时就是一摇晃。老焦擦了眼泪,却道:“大相公,我们几个实在待不下去了!津号的生意这两年根本做不下去,月钱半年没发了,身股一年减一点,再这么下去,我们几个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都是拖儿带女的人哪……”
杨仲安捂着胸口,虚弱至极道:“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
“辞号!”
“身股,身股不要了?”
老焦心一横,索性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