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紧闭的书房门外,董克温与迟千里袖着手,面对面站着。两人互相看着,禁不住一起微笑起来。不管怎么说,卢家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较量中一败涂地了。董克温道:“迟老相公立下了头功啊。”
迟千里摆手道:“老汉以前真是小看了大少爷。我在董家领东做老相公快三十年了,一直以为大少爷是个纸上谈兵的书虫儿而已,没想到大少爷这招请君入瓮居然如此灵光!看来董老东家十年的苦心没有白费,董家后继有人啊。”
迟千里在圆知堂董家老窑功勋卓著,即使在董克温面前也是口无遮拦。董克温眼看着大功告成,何尝在意这些话,只不过刚从暖意融融的书房里出来,被风雪劈头盖脸地吹打着,除了心思滚烫之外,顿时周身寒彻,肺上的老毛病又在蠢蠢欲动了……他刚想说话,忽听见书房内传来董振魁一声惊叫,那叫声惨烈得如同突见鬼魅。
“不好!”
董克温和迟千里同时意识到了危机。等他们冲进书房的时候,却看见董振魁好端端地坐在原位,只是面如死灰,双目中满是惊惧和难以置信。而卢维义满口鲜血,两只手上更是血肉模糊,两根掉在地上的食指像是两只狰狞的眼睛,血淋淋地瞪着董克温和迟千里。
卢维义口齿不清地说道:“董大东家是生意人,豫商最讲究诚信二字,您莫要忘了!”
眼前的情形再明白不过了,卢维义的的确确做到了董家提出的一条,卢家兄弟交出了两根食指,只不过这两根食指是卢维义一个人的,而且是他活生生从自己手上咬下来的!董振魁、董克温和迟千里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视烧窑为生命的人竟然会干出如此决绝的事情,他们注定会为了这一时的疏忽后悔终生。他们或许应该想到,一个把宋钧当做生命的人,为了宋钧死都在所不惜,何况是失去区区两根手指?眼看就是大获全胜的局面,居然就在这两根残指前完全改变了,他们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卢维义又嘟囔出了两个字,这次几个人都听清楚了,这两个字就像是两道闪电呼啸而过,把他们看似坚固的堡垒劈成了片片瓦砾。
卢维义说的是:“得劲!”
这句土话从卢维义那张鲜血淋漓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傲然和居高临下。是的,卢维义胜利了,他用最原始、最简单,也最有效、最极端的办法,把三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打得进退失据,无力还手。卢维义颤巍巍站起来,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用一只残缺的手推开书房的门,走出去几步,忽地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三个人,道:“我兄弟呢?”
不等他们回答,卢维义像是一块轰然倒下的石碑,直挺挺地砸在了雪地上。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厚的雪被沉重的身躯压出了一个坑。卢维义残存的意识里,双手所及之处都是黏稠的感觉,不知是血,还是被血融化的雪。
整整二十年之后,已然是临近耄耋之年的迟千里终于得到了董振魁的许可,告老还乡了。他是圆知堂董家老窑历史上最成功的一个领东老相公。在圆知堂为他准备的盛大的荣休酒宴之后,迟千里像往常那样最后一次来到董振魁的书房。迟千里和董振魁的交情延续了四十多年,当年满腔宏图伟业的热血青年都已是白发苍苍了。两个老人一起回忆起往事种种,从圆知堂草创时的惨淡,一直谈到鼎盛时期的辉煌,他们自然都提到了卢维义咬掉自己两根手指的那个夜晚。
7窑工二指不可断(3)
二十年后的迟千里已经可以平静地看待过往的岁月了,他想了片刻,不由得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佩服那个人的,自噬两指无异于自毁前程,不能再拉坯烧瓷,跟死了有什么两样?看来他胜就胜在他不惜一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奈何以死惧之?”
董振魁却没有笑,他凝望着跳跃的烛光,沉吟道:“你说得或许有道理,但我以为,不是卢家胜了,而是我们董家败了。老二,你知道咱们败在何处吗?”
刚刚在弱冠之年的董克良微微一笑,道:“孩儿如果没有猜错,董家败就败在董家是商人上了。”
董振魁故意奇道:“此话怎讲?董家既然是商人,在商言商,图的就是奇货可居,为父为何又放了卢家兄弟呢?”迟千里先是愕然,倏地明白了董振魁这是在考验董克良的应急之策,便轻轻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董克良。
“父亲说的,其实是小商的行径,哪里是大商家所为?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他,只要他们兄弟二人能交出两根食指,就放了他们,既往不咎,卢维义做到了,父亲自然就要守信践诺。卢维义的惨烈之举不出几日就会震动整个豫省商帮,董家若是出尔反尔,则信誉何存?就算是夺到了宋钧烧造的机密,又有谁敢跟一个不择手段又不讲信誉的人做生意?那才是自毁长城的做法,以父亲的操守,断然不会那么做的。所以说,董家败就败在董家是商人,是大商人。”
迟千里入神地听着他讲完,拈须叹道:“老东家,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我都老朽了,该享福就享福,该闭眼就闭眼吧。儿孙都成才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董振魁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睛掠过一丝得意,他摇着手笑道:“你们都错了。那天晚上,我已经让老詹领着人在书房外设了埋伏,原本是要取了卢维义性命的,你们想不到吧?”
这倒真是出语惊人了。迟千里和董克良不禁愕然。董振魁老迈的眸子里闪烁着精光,娓娓而谈道:“我们董家固然是商人,老二说得不错,是大商人。可董家是商人,更是瓷商。那天晚上我安排人秘密埋伏,就是因为我实在不能、也不愿放走一个天大的秘密,尤其是这个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董克良似乎有些懂了,眼光波动,紧紧盯着父亲的脸。
董振魁道:“可我为什么又放手让他走了呢?刚才老二说对了一半,不错,我把董家的信誉看得比天还大,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
董克良脱口而出道:“是卢维义这个人!”
董振魁赞许地颔首道:“这就对了。商道其实就是人道,卢维义身上那股子劲儿打动了我。卢维章舍命盗书,卢维义舍命护弟,这两个人既然都有这股劲,又都大难不死,今后必成大器,这就是天数。人怎能奈何得了老天呢?我那时只要稍微说句话,卢家兄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第二天一早全镇都会知道卢家兄弟是偷窃被抓而羞愧自尽,谁会怪罪到董家头上?……豫商最推崇‘留余’二字,‘留余’有四个境界,不尽之巧还给造化,不尽之禄还给朝廷,不尽之财还给百姓,这三条都做到了,才有不尽之福还给子孙啊!光绪三年那场大旱,若不是卢维章……唉,说到底,就是人不能违抗天道,什么是天道?天道就是事不能做满。管子曰: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咱们豫商有两句话:自不概之人概之,人不概之天概之。那天我若是杀了卢家兄弟,就是把事情做满了,即便今后没有卢家的崛起,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起来,就算没有赵家、钱家、孙家起来,头顶上还有个老天呢,一家一户不可能把生意做绝了……”
董振魁慢条斯理地说着,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寻常老汉在烛光下给子孙讲闲话,可他说的话又分明是给自己一生的商道心得作着总结,借以训导后人。纵观这番海阔天空的坐而论道,说的无非是“商”和“人”,一个是功成身退的领东大相公,一个是深谙商道的大东家,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豫商少年英才,一番谈话却高低立现。迟千里一生奔波在商界,一眼就看出卢家人身上特有的资质,可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董克良年少聪颖,禀赋异乎常人,由人道悟到了商道,可谓“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董振魁精研了一辈子的豫商之道,又从商道悟到了人道乃至天道,殊可谓已达“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最高境界了。
这番属于大清光绪八年的谈话是整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同治元年的董克良还是个刚刚诞生的婴孩,那个属于他、属于另外一个婴孩卢豫海的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卢维义在圆知堂外跪了两个时辰,这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卢维义心悸吐血的毛病最忌讳的就是寒,在整整两个时辰的冰雪砭伐之下,他耗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精气。卢维章背着卢维义离开了董家圆知堂,在走夜路过乾鸣山的时候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卢维章脸上、手上都是冰碴儿划出的血痕。等兄弟二人回到自家窝棚,已过了子时了。不过是半晌工夫,卢维章盗书被抓的事早传遍了整个南坡,卢王氏忧心过度数次昏倒,幸亏大嫂在一旁照应才没出岔子。当两个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出现在家门口时,两颗近乎衰竭的心才陡然平静下来。
7窑工二指不可断(4)
卢维义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不停地说着胡话,似在跟什么人争执。请来的几个郎中把脉之后都是摇头,连方子都不肯开了。卢家窝棚里整日哭声不绝,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屋里屋外。谁都没有想到,到了第四天头上,卢维义自己醒了过来,仿佛老天爷真的可怜他,又给了他短暂的几天光阴,好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周围的邻居都私下里议论说卢维义的命硬,虽说谁都知道他要死了,可他就这么一直硬挺着不肯死,敢跟老天爷拍桌子叫板,最后连老天都没办法,难道他真的要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才肯闭眼吗?
或许邻居们的疯话真的应验了。卢维义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非要大嫂弄来纸笔给他。卢维义自断两指,笔是拿不住了,就用残手抓着笔杆,一笔一画地涂写。这件事只有卢家人自己知道,而卢家人里也只有卢维章知道大哥写的是什么。卢维义不吃不睡,整整写了两天,终于掏空了所有的记忆,也几乎掏空了老天赏给他的这点时光。卢维义写完最后一笔,精神反倒像是好了起来,居然要吃饭。大嫂含泪给他下了碗面条,看着丈夫一口一口地吃完,自己早已是泪水成行了。
卢维义擦了擦嘴角,对大嫂道:“你出去吧,我有事跟老二说。”
卢维章语不成声道:“哥,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要瞒着大嫂吗?”
卢维义强笑道:“也罢,我活不了几天了,这些话就算是遗嘱吧。”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大嫂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她终于掩面哭出了声。卢维义道:“哭个球,我这不还没死吗?豫川在隔壁吧?”大嫂已说不出话了,哽咽地点点头,卢维义继续道:“我这辈子,有三件事干得漂亮,头一件就是烧出了宋钧。第二件,是我在董家救出了老二,救了老二,就保住卢家中兴的希望,这件事也干得漂亮。第三件,是我不肯死,硬是从阎王爷那儿夺了几天的性命,把我毕生烧造钧瓷的心得都写下来了,把禹王九鼎的图谱也记下来了。前几个鼎还成,后来的就太马虎了,老二你将来得自己琢磨,也不要全信我写的……我快不中啦,老二,今后你大嫂和豫川就交给你了。豫川慢慢就大了,这孩子我看得清楚,虽然聪明,可心浮气躁,烧瓷是细致活儿,他怕是干不了了,你就在经商上多教教他。今后日子长了,他要是犯了错,你务必要看在哥嫂抚养你成人的份儿上,多多宽恕他;若真的是背叛列祖列宗的大错,你就把他赶出家门,留他一条生路吧……”说着,卢维义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流出几缕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卢维章跪倒在地道:“大哥,我若是辜负了大哥的托付,叫我天诛地灭!”
卢维义一脸的慈爱,道:“快起来,快起来,别冰了膝盖……你别着急,我算着呢,还有几天的活头,眼下你帮我办一件事。”
卢维章诧异地看着大哥。他简直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是活人还是鬼魂了,天底下就算是真有回光返照这一说,难道还能跟常人一样如此镇定自若吗?卢维义没有给他任何怀疑的机会,一字一句道:“你去一趟董家,告诉董振魁,明天中午,我要在理和场跟他见面,虽说禹王九鼎的图谱是卢家的,可你毕竟是不告而取,是你做的理亏,我要在全镇人面前给你挽回这个面子。不然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今后卢家就靠你了,我不能让你背着个‘贼’字过一辈子啊……”
卢维章痛彻心肺,眼中再哭不出一滴眼泪。他听着听着,竟听到一阵均匀的鼾声,抬头看时,卢维义的头歪着,已然是进入了梦境。卢维章惊惧地站起来,茫然无助地看着大嫂:“这……”
大嫂轻轻把卢维义放平在床上,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平静地看着卢维章道:“你大哥安排你的事,还不快去?”
8一口自家的窑(1)
到了第二天中午,董振魁果然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