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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想着故国与旧日时,总有奇异念头飘出来——筱桐公子吹笛夜间,是否在等待挚友英魂归来?那样的事情,或许只是王上与自己兄弟演的戏,以免后患——那倒不太可能了。
腊月廿一,近夜之时,叶青走出了临安城,也不知是出城做什么。他已习惯了身上的痛,他总会习惯否则他不会活这么久长。叶青站在城郊的一棵树下,忽听得远处有一声琴,清而辽远,安静而孤寂地飘到他身边,绕他转了三匝,方淡落下去。
那一声琴后,却也再无声息。叶青走向琴声的方向,很远的路途,是那个孩子么?他忽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可堪与他并称之人中,已有一个先行离开,并且不曾向任何人说起他将要回来的时间地点。他走过去,那琴声不曾出现,就那样凝成了终结。
他又走了几步,方觉雨已经落了下来。这样又下了一场雨,在这将近春日的时候。雨点打在旁边树木终年不落的叶上,如钟磬叮咚,伴上风声,也似是音乐又起。这也是他熟识的罢,那风的歌唱。他凝神在风中,却忽见到了一个人。
不远之处,有一个少年,瘦小的身子伏在一张琴上,所有琴弦皆已断去。那少年就伏在断却所有琴弦的长琴上,远远看去唇边还有着笑,温柔淡定,投在他闭着的长长睫毛上,如一个熟睡的孩童。
而那少年的白衣已让血染污了,面颊上的血被雨冲去,只留下唇边若有若无的一点暗色。天色愈发暗了,叶青为这少年的死而些微叹惋,却忽见另一个年轻人自那少年一旁的树后走出。叶青隐起身形,又见那年轻人与自名血樱的女子争执几句。女子抱起了少年瘦小的身体,那少年毫无生气地偎在她怀里,因雨的关系,叶青不知道那一切因为什么,或者为了什么,他只见到连串的死,在这尘世之间。
来自与我同样国度的少年啊,他无声地自语,请珍惜你们的生命——邺的人需要生命以战斗下去,不要尚未开战就双手奉献了你们的武器——他强抑着不咳嗽出来,直至那两人离开,他方走近了那片地方,用手指蘸了地上的血至面前看。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因他不愿。地上有那么多的血,那个孩子是在这里流尽了他的血,才以那一声琴宣告退场的罢,那个傻孩子,即使病在心里,也不用这样急着离开呵。少年都不断死去的江湖,还算什么江湖呢?
他在那暗夜之中,似乎又听见了少年的一曲笛。那混合着邺与卫的曲调的挽歌,雨水的沙沙声成了他心中那阕清音的伴奏。那是因为什么人才吹的挽歌呢?如今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要问的话也问不到了罢,他们需要什么,得到了什么,那样来的一大串问题随着他心中回荡的笛声响了起来,可他依旧没有任何答案可供给予,在他甚至不知将要何处去的时刻。
自然他不会迷失太久,他寻找的东西,需要的东西,不是仍然在不可及的彼方,就已经在时间的洪流中化为岁月积淀的灰尘。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要活下去,直到终结。他不是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而活,他只是要活下去。
不久,叶青听见脚步,自他身后而出。他回身时,那一个白衣的少年撑着青伞,自雨中缓缓而来。那一个有着夜色眼眸的少年。他走至叶青身旁,忽没头没脑地道,“我来迟了。”
叶青轻轻开口,“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邵隐沉默许久,又道,“那个傻孩子,惠宁城主根本不会说什么——居然自己就……”
叶青笑笑,“当局者迷……死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有些人你以为会活下去,活得很好,也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也可以算是运命使然罢。”
“先生相信命运么?”少年道,蹲下身去,用一方绢帕包起那带着血的泥土,“很多东西,想要不信或许也不行罢,真是命途无端。”
“若说信,未免太过些。我是不大信的,并且,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你我命运的走向。”叶青回答,“我不认为有什么是命定的,除了人人都要死。”
“先生真是有趣。”少年邵隐站起身,“也是,除了那件事情,别的都是可以用自己的手夺来的。”他丢弃了伞,小心将那绢帕扎起,“燕逸秋那姑娘,只有小萧能制住。”邵隐似漫不经心地道,“她多疑,善变,好与人生隙寻仇,手下又养了一批被药控制心智的死士,说是个大魔头也不为过。”
叶青轻笑,“传闻公子受的那一剑可不轻。”
邵隐点点头,“专找人不提防时下手,还能说什么——幸好她还算仁慈,没在那剑上涂什么奇怪毒药。”他攥紧了手中的那包泥土,“我总觉得将来会有一天,那小丫头会成为一个真的枭雄,而那时,我必因她而死。”
叶青微哂,“那你这是相信运命了?”雨又湿了他周身,那种深刻入骨的寒意与痛,“或者,你是喜欢了那个姑娘?”
少年也笑了,将绢帕包着的土揣进怀中,“怎会可能,她可是处心积虑要杀了我,我也绞尽脑汁提防她下毒在饭里衣服上。这样下去迟早累瘫——所以我要启程去卫了,待小萧与他少兄的事情结束后,我就与他一起去看,流浪在别国土地上的人是如何活着——”他声音淡下去,不久又轻轻扬起,“然后,我就可以带着我的碎心剑去找杨玄清了。到那个时候,我必有力量超越我父亲当时。”
叶青很是好奇,旧日到底发生什么,让所有人心中这般仇恨——又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是王上,兄弟相残这样事情仍是过了,不由叹息,又听那少年道,“如今将别,邵隐愿再与先生讨教剑术,以正不足。”
“也好。”叶青叹息,“再别过,怕便不能相见。你是可造之材,孩子,只是莫要再徘徊了。那些无谓的死,会拖住你的脚步。”
他从怀中抽出了剑,雨水落在剑上,遂又滑落。那月色之上也有了点点涟漪。他看见少年弓身取出背负的剑,那剑雪色清明。他们手持着剑,邵隐便道,“那我便抢先了,可否?”
叶青淡笑,“无妨。”
邵隐亦一笑,手腕便抖,光华流转而出,那样的剑术,其实很是不错。叶青格挡时思忖,其实那少年只是太年轻,若他肯用十年的苦练来锋利他的剑——那样的话,比起那小苏蘅,不,甚至柳断影都不会逊色——
但是叶青并不能知道,十年之后,他与他曾与之试剑的这名叫邵隐的少年,早已沉眠在卫的土地之下。谁也无法知晓十年之后自己是否存活,但如今他们仍然活着,并且拿着他们的武器。
叶青斜举长剑,月色的剑带起残光。这样的时候,因为湿冷和压迫,那种痛总会减轻一些罢。他看清少年的每一个动作,那似是因为伤而不太灵便,但是正如从前——那是一两年之前,在阳关,那时他们初次相见。
叶青斜倚在炙烤的城墙上,微闭着眼。那时春夏交际,天气却已很热了。他觉得额上烤得难受,身子却又寒冷,怎么换姿势都无法减轻那种感觉,让他有些烦躁,甚至觉得怀中的剑也有些烫手。那时天近黄昏,他睁眼时,见到西北方向,那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那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年,容颜平凡,但一双最深夜色的眼眸,让他平凡的面容也有了生气。他一直走至叶青面前,微仰起头,“您抱着剑,又着蓝衣,可是中原叶青先生?”
叶青有些惊讶,答,“正是叶某。小兄弟找叶某有何事由?”
那少年忽对他双手举剑行礼,他怔住,也忘了还礼,只道,“小兄弟,你这是——”
那少年礼毕,高声道,“在下邵隐,请先生赐教剑术!”
“拔你的剑。”叶青道,“既是如此,拔出你的剑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若你足够强大,我就会拔我的剑!”
“先生此言,是对邵隐嘉许,邵隐谢过。”少年道,缓缓拔出背负的长剑。“此剑相传是琅轩萧大师最后一柄剑,在我手里……唤作碎心。”
“剑是剑,为何有心?”叶青问。
少年回答,“剑有心,我的心。”
叶青又问,“你是剑?”
少年回答,“剑不是我。”
叶青微笑,“好个邺家子,值我出剑相授。”他抽出怀中长剑,左手仍拿着剑鞘,“请,你是我所见到最与我投契的人。”
少年道,“我不懂。”
叶青微笑,“剑都不懂,但五年之后,你的剑将惊动这江湖。来罢,孩子。”
少年点头,便挥出他雪色的剑。那剑厚而重,他使来却如女子般轻巧灵动,叶青横剑,也不理他虚招,这样的剑术,是下过功夫的……但这个孩子太过年少,那还不是可以杀人的剑。
叶青忽道,“看。”剑尖朝地,左手剑鞘借他转身之力斜斜击上。他听见那剑击中少年手腕的声音,那少年却依旧紧握着手中的剑,只是一抖,便急刺而出。
叶青却只是笑笑,剑鞘尖端就在少年肩井穴轻磕,少年握剑的手忽没了力量(奇。书。网),剑几是被他投掷而出。叶青偏头躲过,剑却在他颈项边擦出血痕,刺进墙壁。
叶青微悚,收了自己的剑,道,“你心中他物太多,还有——你在恨着什么,恨得如此剧烈?你若不克服它,它将会杀死你,而不会让你报仇!”
少年笑笑,“让先生笑了——但是那些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先生无关——并且,也不想累及先生。”
叶青默然,他看着那少年——少年夜色的眼冷而利,藏着无尽之事又不愿诉与旁人的眼。叶青终微叹,开口,“我只忠告你一件事。在你有能力矜骄之前,莫要骄傲——如今的你还很年幼,是可以负败而非战死的——只要活着,你将终究可踏过那些曾击败你的人,连我在内。”
“先生不明白,若我可甘心泥淖,我将永无法追回我失去的。”少年仰首,肃然道,“在我寻找的那一日来临之前,我不死,也不败!”
那之后两年,他们终于最后一次相见。这最后一次试剑之后,两人都将踏上归途,在这如弦细雨之中,那将来未来的春日。
双剑再次相击,月色与雪色的剑。少年的剑术进步许多,叶青思忖,但那并非震天下的剑。那少年的剑自繁入简,虽仍是细巧,剑意多变,却总脱不了有限几式。那样想着,叶青只是简单以剑相隔,封住对方攻势——他并不想攻,因他看见对面少年白衣上已有了逐渐洇染开来的深色。在那夜色之中,他看不大清少年的眼,但他觉得少年如在作自己应做的事情一般,平静至极。
“够了!”叶青忽出声叫道,“你伤口都裂开了,还比甚剑?”
少年的声音伴着风雨,自剑与剑的交击声中传来,“与先生之试,本是邵某荣幸——所以拼着更伤,也想试完。”
叶青皱眉,“你又何必——”
少年忽大声道,“先生可看好了!追心诀!”
那少年身形蓦地一转,剑气凝冷,自叶青的剑边缓缓滑过,带着它的光华,极徐中刺出。叶青左手剑鞘疾举,与剑气相格,身形也退。雨水迷了他的眼,那永无止境的雨。叶青咳嗽,唇边温热,右手剑也同时朝左一交,双手发力朝上一挺,那雪色的剑就脱了少年的手,而少年却受力不住,直撞在叶青怀里,让叶青也撞在身后树上,眼前黑了一黑,几乎再吐一口血出来,却紧咬了牙,稳稳落地。二人身上皆湿,却不致弄一身泥。小少年拾起剑,用手指拭去泥水,隔了一回方开口,“先生——”
“你回去裹伤罢。”叶青道,“站都快站不住了,莫再逞强。你纵未胜,也是未败的。”他微笑,“你这孩子,又让我弄一身泥。今后若成不了天下第一,可休要说曾与我相识。今次别过。以后种种,请自去追寻罢。而我也老了,不愿再理江湖中事。”他回剑入鞘,抱剑微躬,“公子,请多保重。”
“先生!”少年忽高声道,“今日相别,当真是最后相见?那今后先生,先生你——”
叶青回身,提步,“我有我的地方,与公子不同。公子也莫再费神,你的路还长着,那在我看不见的彼方——保重罢,公子,莫使你我太早重逢。”
他笑起来,朝着城的方向前行。我们终将重逢在死之国度,但是少年呵,我希望那是在百年之后。他并没说出,只是仰头向前。雨冲去了他唇边的血,那冷雨。他终在雨中长歌而去,一如疯癫。但他只是以他的心明白,他如今也只有长歌当哭。早在十年之前,他的泪水和伤怀,就已随着假想云忻的死一并远去。他踏上他的归途,但何时才是归期?他想知道这个问题,却根本无法了解直到他的死日。
叶青本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希望也在无休止的颠沛流离之中逐渐磨成沙尘。他想起金陵夜深那场大火,还有很久很久之前,他自己燃起的那把火。他毁灭了他爱的一切在那火中,那么其余呢?他的魂灵,带着破碎的向往,也会在这冷雨之中烧起来么?
他仰头向天,雨水迷了他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刻,他因了身上的痛和冷而颤抖,却向天举起了他的剑——我们终究走到这样一日,死了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