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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来采我的蜜,还是我来给你授粉?”“一枝花”用盖住轰鸣的舞曲的声音问乌力天扬,“喂,我说,别像个娘儿们,说点儿什么。”
猫试图阻挡“一枝花”,被“七叶”们推得老远,这让猫非常恼火。去你妈的,他才不是娘儿们呢,他是你爹,你少惹他!结果她挨了一耳光。猫捂着她那张汗涔涔的俏丽脸蛋,无辜地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没有反应,傻乎乎的,那愚蠢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汪百团推开人群冲上来,笑呵呵说,嘿,你们这群母蜂子,离她远一点儿。高东风也挤过来了,演话剧似的,动作很大地去解腰上的皮带,可就是解不开。罗曲直就像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个机会,脸憋得煞白,从人群外挤进来,说,操,坏人当道,当兵的让人欺负,这个世界搞颠倒了!
“一枝花”在乌力天扬的肩膀上拍打了几下。说看在解放军叔叔的面子上,不把高东风打得钻汽车,也不把罗曲直拨快两小时。
乌力天扬把“一枝花”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怜香惜玉地在手里握了握,像真正的鱼水情一样。“一枝花”告诉乌力天扬,她很欣赏他,要是退回去两年,她非缠着嫁给他不可,不光她,全国的女人都想嫁给额头上顶着一颗红星的男人,现在只有一半女人还惦记这个,另一半觉悟了,改巴结知识分子了。
猫整个晚上都不愉快。她伤心极了,全场蹦迪的时候,她哭了,把一个老缠着她的大龄青年重重地推倒在水磨石地上,然后守着卖冰棒的箱子,一口气吃了六根冰棍儿。
高东风想让人们大开眼界的,他抱住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孩子狂跳,人丢出去,又拉回来,他的屁股不知怎么扭。冲天辫的塌鼻子男朋友带着几个杂种过来,一句话也没有,把高东风打倒在地,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罗曲直吓得呆在那里,汪百团去摸汽水瓶子,然后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奔来,被哭喊着的汪大庆紧紧抱住。猫冷冷地朝这边看,同时把第七根冰棍儿塞进嘴里。
乌力天扬突然出手,塌鼻子最先倒霉,东倒西歪地坐下去,吐了一嘴血牙在地上,很快被众多的脚踢得看不见了。
猫被乌力天扬揍人的样子镇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谁揍人能揍得这么精彩和迷人。乌力天扬的机敏和凌厉让他浑身焕发着金花鼠般的魅力。他用拳头揍那些家伙的下巴,用脚踢那些家伙的小腹;他用的根本不是拳头和脚,而是恶狠狠的那股劲头儿。他在攻击对手的意志,那个伤害将是永久性的,没有什么可以医治。
舞场发生了骚乱,汽水瓶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人被撞倒,被踩中了肋骨,发出受袭的天鹅般尖锐的惨叫。汪百团终于摆脱掉汪大庆,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只麦克风,他就像一个憋急了的强奸犯,拼命往人多处冲,把对方的一个脑袋敲开了花。
这是一场集体的狂欢,乌力天扬是这场狂欢中最令人激动的元素。现在猫看见乌力天扬如何杀人了。她被他疯狂的狠劲儿给吓住。她发现她不光是迷恋,而且是深深地爱上了他。她宁愿去舔他的脚,让他揍她的下巴,让他踢她的小腹,让他彻底伤害她,在她心里留下永久性的伤痕。
警察来了。整个舞场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哦,他们敢包围正规军,他们不如杀了我!罗曲直委屈得脸都痉挛起来。乌力天扬第一次看到他的同行怎么使用电警棍。他没有教过他们这个。他教他们用56式手枪速射和在障碍行进中换弹匣,教他们辨别射击时枪口发出的微光距离自己有多近。他觉得那个阴茎似的玩意儿握在那些龟孙子手上真是可笑极了。
乌力天扬把最后一个对手扛过头顶,狠狠地摔在地上,站稳,手伸出去,巴掌摊开,向冲上来的同行示意自己没有凶器,也不会反抗,然后乖乖地举手搂住后脖颈,叉开两条长腿,等着那些冲上阵地的胜利者铐住他。
他们在派出所待了一夜,分别被提出去做笔录。高东风一个劲儿说,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很可笑,我们一直在寻找真理,真理它不过是一场狗屁群架,简直太荒谬了!
他们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汪大庆不断地抹眼泪,哈欠连天。高东风说汪大庆,婊子养的,你烦不烦。武汉人说婊子养的不是骂人,有时候它表示亲热,所以汪百团听了也不发火。但是汪大庆还是因为高东风和别的女人跳舞惹出了事抽了高东风一耳光,然后他俩手牵着手,小声商量给儿子买雀巢奶粉的事儿。
他们真是非常合适的一对儿,这个时候,你就会羡慕那些有老婆抽耳光的男人。
2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谈了几次话。
葛军机已经调到地委工作,比在县里的时候更忙。谁都知道他是省委书记的红人,他跟着省委书记去北京开人代会回来,马上要赶回地委去检查土地承包政策的落实问题——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国有土地半私有化,这可是国家大政方针的改变哪——但他还是趁着在武汉短暂逗留的时间,和乌力天扬谈了几次话。
“我没想告诉你如何战胜软弱。天扬,你不软弱,如果愿意,你比谁都勇敢。你是不愿意看到现实,你是在逃避现实。”葛军机盯着乌力天扬,不让他逃掉,“现实是。你所经历的那场战争,它的意义比我们过去的理解深刻得多。它让中国解决了徘徊不决的局面,打开了国门;它让世界大吃一惊,不得不正视中国屹立于世界之林的愿望和决心,还有当它站起来之后焕发出来的巨大的发展潜力。看看现实吧,西方的智慧是如何表现出来的,那场战争之后,它们的封锁正在全面崩溃,它们对中国这个世界最大市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长城和马王堆女尸的兴趣。中国正在大步走向现代化,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天扬,那场战争是值得的。国家儿女的浴血奋战和捐躯是值得的!”
“是吗?”乌力天扬问。他很平静,他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那么告诉我,国家怎么成了父母的?我们怎么成了国家儿女的?”
“天扬,你不能这样。这样你会失去自己。你会找不到自己!”葛军机痛心疾首。
乌力天扬无法回答二哥的话。他已经失去自己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在失去那枚战功章之后,他已经把自己与自己的前史割裂开了。但他知道,生命的毁灭不是结束,毁灭会形成新的元素,它们被吹散到黑暗中,看起来零落不堪,甚至看不见,而正是这些死亡的碎片,构成了另一些生命的材料。乌力天扬在心里嘲笑自己,看起来,他比已经子承父业的二哥更像政治委员。
3
乌力天扬和乌力图古拉的冲突越来越严重,两人总是吵架。乌力图古拉已经打不动乌力天扬。他不能再把乌力天扬当沙袋,拎起来往地上掼,然后再让他爬起来,自己摔自己。乌力天扬不想再吵,觉得没意思。他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说“你”。他已经很久没有叫乌力图古拉爸爸了。这个当然和葛军机说的国家不同。可乌力天扬就是不想叫。
乌力天扬在家里待不下去。乌力图古拉还有最后一道防线,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中,只有乌力天扬还站在他面前。乌力图古拉在忍,没有出手,但谁都看得出来,迟早有一天,他会出手。宰了他的老五。
“天扬。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样?”简雨槐伤感地伸出手,抚住乌力天扬的脸,让他偏向她。让他好好地看着她。
简雨槐的手指冰冷,像一排正在融化的冰凌。她难过的样子让乌力天扬受不了,好像他真的是那种自绝于人民的人。可他怎么说得清楚,他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错,又是谁让他错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既没有被上帝选中,也没有被魔鬼选中,他被悬置在那儿,成了一枚风干的果子,谁能说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校分给乌力天扬一间房子。没有厨房,厕所共用,他从家里搬出去,住到单位里,也就是找了一个地方睡觉。他自由了,自由的同义词就是独立卧室。
4
大多数时候,乌力天扬不想猫在他身边,猫总是把乌力天扬当成一个过家家的伙伴,几乎一步也不离开他,整天在他身边转悠,给他剪脚趾甲什么的。她经常往警官学校打电话,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说想他了,或者说心慌,怕他出什么事儿。
乌力天扬烦这个。她又不是一张网,而他也不是她的老鼠玩具。他们为什么要总是纠缠在一起。他不能每天晚上给她讲故事,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抓住她的小乳房哄她睡觉。
乌力天扬不想让猫束缚住。
“乌力天扬,我警告你,别想着和那些街头的女孩子鬼混,她们不适合你!”
“你真他妈的幼稚。”
“混蛋,你混蛋!”
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孩子气的猫。她还没有长大,脸还没长开,青桃似的小乳房总也没有起色。何况,猫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她一直想成为陈冲那样被人叫做小花的好女孩,从此以后不再喝醉,他想不出她有什么错。
乌力天扬想不出任何人有任何错,如果错了。这些错该如何改变。猫也一样。所以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儿。不搭界,但他们是一对儿。
5
鲁红军的假肢真是漂亮无比,它们有着一流的质地——线条流畅、骨感逼真、肌纹清晰,比所有的真腿都棒。
鲁红军在北海的疗养院里没有闲着,经过刻苦锻炼,路走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但是,鲁红军大多数时候不走路,他愿意坐在轮椅上,眸子里流露出深邃的属于思想者的光芒。让人推来推去,或者自己摇来摇去。这使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中心,赢来人们钦佩的目光。
鲁红军回到武汉后,在荣军疗养院里也没有闲着。他穿戴得整整齐齐,胸前的衣襟上别着几枚亮晶晶的功勋章,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政治辅导员,到处去作报告。那是一个鱼儿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年代,国家连同人们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国家连同人们都需要向上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榜样,鲁红军就是这样的榜样。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鲁红军成了武汉著名的公众人物,他可歌可泣的事迹到处传扬。
回到武汉一年之后,鲁红军做出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拒绝继续享受国家给他的各种福利,拒绝成为军队的拖累,主动要求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自食其力。这件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解放军报》做了大版报道,题目是《无腿英雄再度出征革命路上继续前进》。
鲁红军转业到地方后真的没有食言,他和几名伤残军人一起办起了一家餐馆,他任餐馆经理。餐馆开业的第一件事不是杀鸡宰鹅,而是捐出一笔残疾金,帮助十名城郊失学儿童回到学校继续读书,电视台为此做了专题报道,鲁红军再一次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敬佩。
鲁红军和他的同伴不断地上报纸,他们还到电台去,声音坚定地回答朴素的市民们用哽咽的声音打进直播室的电话。鲁红军进步得太快了,他知道如何用自己的两条假肢和空空的阴囊感染别人,特别是感染报社和电视台那些文理不通的记者,以及在政治口径的刀锋上游刃有余的官员。而且,鲁红军待他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战友们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回忆改变了他们一生的战斗经历。哦,回忆,真他妈不错!
鲁红军和他的伙伴们的创业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关注,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为他们大开绿灯,一些背景暧昧的干部子女公司和另一些背景复杂的道上公司都争着和他们做生意,利用他们的平台“借船出海”,连一些政府官员都成了餐馆的座上客。用高东风的话说,鲁红军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
鲁红军和他牵上关系的政府官员们心照不宣,共同玩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政府官员是猫,鲁红军不是老鼠,也是猫。鲁红军为自己的餐馆取名“红旗飘飘”,在汉口、汉阳和武昌开有好几家分店。生意一时火及三镇。以后鲁红军又和两家干部子弟的公司联手,涉足制药业、房地产业、种植业、物流业、废旧物资业,“红旗飘飘”很快做成了集团公司。
鲁红军的业务在武汉越做越大,好像全武汉都在给他让路,或者说,给他那两条质地一流的假肢让路。
有一次,鲁红军打起航空快餐的主意。他飞来飞去地做生意,觉得航空公司提供的快餐难吃得要命,像牢饭。他盘算着想把航空快餐业务接下来,去找航空公司谈合作项目,结果没谈成,人家不给他做。鲁红军没有气馁,召集他的智囊团开会,研究怎么办,然后他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胸前佩戴着一大堆闪亮的奖章,坐在轮椅上。把自己摇进了省政府。
鲁红军给省直机关的青年党团员们作了一场精彩的演讲,讲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