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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又为他俩带来的礼物客气几句,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了。无非就是些烟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毕竟又是同学的表亲,收了他们的人情也说得过去。
朱怀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姐弟俩,表情很客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刘芸已在服务台边的值班室睡下了。舒畅走在她弟弟的后面,朝朱怀镜挥手。朱怀镜这才没事似的望着她,微笑着。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舒畅在拐弯下楼的那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手臂挥动着,亮亮的一闪,隐去了。
朱怀镜关上门,依旧去洗漱间洗脸。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一道白影子,就像平时抬头望灯时正好停电了,那灯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刚才他不敢仔细打量舒畅,似乎她长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对视。穿的是白色上衣,红底碎花长裙。那衬衣无袖,却又是布扣,竖领子,紧匝匝的勾得人很丰满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舒畅,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妹妹舒瑶倒是常在电视里看见,算是梅次电视台最漂亮的播音员了。两姐妹长得很像。他刚到梅次那几天,很不习惯看本地台电视,总觉得比市里差了个档次,就连那些播音员都有些土气似的。但他是地委领导,不看本地新闻又不行。过了没几天,倒也习惯了。慢慢的就熟悉了几个主要播音员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瑶,留着短发,眼睛也很大,唇线很分明。
前些天,吴弘专门打来电话,推荐他的表弟舒天。吴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舒天当他的秘书。他满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犹豫。物色秘书,草率不得。再说现任秘书赵一普,是地委办安排的,跟他没多久,不便马上换下来。领导不能自己指定秘书,这也是地委的规定。他想先把舒天调到地委办,看一段再说。凡事总得有个程序,相信吴弘也会理解的。
吴弘算是他们那届同学分配得最好的,进了北京。可早些年,吴弘总感到不如意,常打电话给他,说些泄气的话。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测了,任何一位自负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会自叹平庸。吴弘总说自己,听起来在什么鸟部上班,其实什么玩意儿都不算。那会儿,朱怀镜正当着乌县的副县长,在吴弘看来,却是大权在握了。后来吴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觉得没多大意思。
他说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为人生的参照系,总令人英雄气短。
于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级的时候下海了。先是开办着部里下面的公司,干了没几年就另立门户,创办了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吴弘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干过的,人缘广,门路通,又懂得办事套路,只五六年的功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了。
朱怀镜躺在床上,翻开一本《瞭望》。他一个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总要翻翻书,习惯了。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陈香妹了。
拿起电话,听不到声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没有送他来梅次,也一直没来看望他,倒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同他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铃总是在深夜里响起,这会儿他忙了一天,早头昏脑胀了,刚刚躺下;远在荆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务,儿子已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电话通了,往往先是无言,再是争吵,最后又在无言中挂断了。他知道自己对香妹的伤害太重了,却又打定主意不同她离婚。
哪怕两人是名义夫妻,也得这么将就着。他现在说不上在走顺风船还是逆水船,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再添乱子。
早在五六个月前,他还在荆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应。他是灰着心思,又似乎带着几分沧桑意味赴梅次来的。他内心的况味,不像去赴任地委副书记,倒像是发配沧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内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来梅次时,恰好是暮春,城外满山的桃花正落英缤纷,他暂住的梅园五号楼前也是桃花夭然。
他来梅次后,也一直没有回过荆都。如今流传着几句顺口溜,说的是领导干部夫妻分居:领导交流,汽车费油。丈夫潇洒,妻子风流。他在荆都的经历太铭心刻骨了,不敢再发生什么‘ 潇洒’ 的故事。很久没有梅玉琴的消息了,不知她怎么样了?
他十分害怕在深夜听到电话声了,便把电话铃声调得很小。可更深人静的时候,他已疲惫不堪,正睡意模糊,电话仍会响起。没想到调小了的电话铃声,感觉更恐怖。那声音像是穿过厚厚的地层,从阴风凄厉的冥宫里传来的,恍若游丝,凄怆幽咽。他会惊恐地醒来,心脏跳得发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虚脱了。他总是木头人一样拿着电话,不再说太多的话,也不同香妹争吵,听她讲,任她嚷,等着她挂了电话。
今晚他也没说什么话,香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朱怀镜只说了两声你不要哭嘛,就不再多劝,由她哭去。电话在香妹的哭声中挂了。
他本来很累了,却没有了睡意。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荆都经过的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又如同隔世。来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脸苍白而浮肿,目光有些呆滞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却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友打听。
突然想起了儿子琪琪,朱怀镜心头便紧了一阵。窗帘是严严拉着的,房里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无尽的黑暗里飘荡,就像太空里一具失重的浮尸。黑暗里,他像是看见了儿子的眼睛在眼前闪着。早在荆都,他很得意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了。他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来越有种奇怪的联想,觉得儿子的眼珠子就像一只潜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闪,逡巡,窥视,怯懦,狡狯,阴冷……什么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将满腹的苦水,同他的领导艺术、涵养、隐私等等,一股脑儿包裹在满是脂肪的肚皮里,不能晃出一星半点儿。他新来乍到,一言一行,关乎形象啊。
这些天,他暗自琢磨着缪明和陆天一,发现他们的确是明和暗斗。朱怀镜准备装糊涂,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任何纷争。他分管组织工作,下面部门看上去也还算听他的。这就行了。他记得十多年前,有次在火车上同邻座闲聊,越聊越热乎,简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准备递名片给人家时,猛然间想到:谁知道这位仁兄是什么人?他马上打消了递名片的念头。这不过是一件谁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却让他感悟到了某种关乎人生的启迪:火车上,只要求邻座手脚规矩就行了,免得你打瞌睡的时候他扒你的钱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与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乎他是否真诚高尚等等。他越来越怀疑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别人,他甚至时常觉得对自己都不太了解。那么有什么必要在乎这些温文尔雅的同僚和下级是些什么人呢?
可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今晚最后研究干部安排时,朱怀镜就觉得不好办。他虽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但组织部提出来的方案,多半是缪明和陆天一授意的。他刚来梅次,不可能有过多的发言权。发言权同职务并不完全等同,还得看你的资历、根基、人缘和影响力等等。他是个聪明人,不想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想在会上探探底细。
这样的会议,领导同志们说话虽然含蓄和隐晦,却并不妨碍意图的表达,充满着官场的智慧。那一张张脸,或严肃,或随和,或空洞,却一律显得极有涵养。
要从这些脸谱上琢磨出些真实的东西,几乎比居里夫人提炼镭还要艰难。朱怀镜却是位天才的化学家,他将这些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哈欠,搅和在一起,很快便提炼出一个真实:缪明同陆天一的确是面和心不和。其实这是老同学高前早就同他说过的,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暗自验证。
今晚的会议上,朱怀镜不可不说话,又不能乱说话。他说官话从来就慢条斯理,今晚把节奏放得更慢了,斟酌着每个措辞。他内心想着缪明,却又不便明着得罪陆天一,还得顾及向延平和邢子云。缪明的手总摩挲着下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心底发虚。这种研究干部任命的会议,让他感觉是几位头头儿分赃。会议自然开得很拖拉,最后几项干部任命提议总算原则通过了,只是一项财政局副局长的提议被否决了。除了朱怀镜,谁都清楚,拟任这把副局长交椅的陈冬生,是陆天一当年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如今是行署秘书一科的科长。朱怀镜见会议老僵着也不行,他毕竟又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也不明底细,就说既然这个方案不太成熟,就先放放吧。会议这才在一片哈欠声中散了。
朱怀镜起身时,见缪明望着他不经意地点了下头。他心里微微一震,背上几乎冒汗。他立即明白,缪明是在向他表示谢意。他想既然自己的用意缪明心领神会了,陆天一也自然心里有数了。朱怀镜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任何复杂的人事关系都不害怕,只是觉得不便过早陷入两难境地。
朱怀镜慢慢有些睡意朦胧了,可脑子里仍半梦半醒地想着今晚的人事任免。
他毕竟刚来梅次,还不完全清楚那些人事关系的来龙去脉,说不清谁是谁的人。
陈冬生面长面圆他都不知道,但他只说了句放放吧,可能就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
官场里有很多语意含糊而又杀伤力极大的专门用语,‘ 放放’ 就属于此类。
官员们说到‘ 放放’ ,语气总是轻描淡写的,含义却变化莫测,有时是暂缓,有时是拖延,有时是束之高阁。朱怀镜隐约觉得,今晚的人事任免,陆天一占着上风。
他暗中偏向缪明,也说不清妥与不妥。他似睡非睡,脑子猛然一震,惊醒过来。
外面路灯的光亮微透进来,房内的一切都空幻而怪诞了。
第三章
这天清早,朱怀镜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缪明电话,说有事商量一下。他说声马上就到,却故意挨了约三分钟,才夹上公文包,去了缪明办公室。
缪明见朱怀镜推门进来,客气地点头笑笑,示意他请坐,再示意秘书宋勇倒茶。缪明只有淡淡的笑容,含蓄的动作,嘴巴都不曾哼一声。他也不像平时那样站起来同朱怀镜握手,他那手只顾着在下腹处来回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朱怀镜便疑心他故意耍一把手的派头。也许缪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威信不高,而朱怀镜毕竟新来乍到,又算是老熟人,便想尽快把他收在门下。朱怀镜却还拿不准怎么做,他想至少不应让缪明在气势上压着他。他一直暗自琢磨缪明,发现这个人内在气质太柔弱了,不具备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
他也许只需对缪明保持外交礼节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缪明桌上放着正在修改着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讲话。只见翻开的那页,划着个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间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废字的符号。这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覆盖了,也就是说这一页他没有一个字看得上。废字符号的四旁,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缪明亲自涂抹上去的墨宝。缪明舞文弄墨多年,对自己的笔头功夫很是自负。
朱怀镜只是瞟了一眼缪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掏出一支香烟,故作心不在焉之态,半天不掏出打火机。宋勇正在倒茶,见朱怀镜拿着香烟捏来捏去,忙放下茶杯,过来点烟。可小伙子才凑过去,朱怀镜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机,点着了烟。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着。朱怀镜只当没看见,慢吞吞地吐着浓浓的烟团。他知道缪明不抽烟,可依照礼节,也该问问人家抽不抽。他偏不问,独自在那里吞云吐雾。宋勇递茶过来,他也只是抬手点点茶几而已。
缪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荆都名胜荆山寺里的那尊如来佛。缪明虽说没有虎气,看上去内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缪明似乎又有些神龙不见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门出去了,缪明才慢条斯理开言道:‘ 怀镜同志,同你商量个事。 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地委总揽经济工作全局,几位副书记的肩上,都压上了抓经济工作的担子。但是,地委这边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难抓得实在。抓经济工作,你是内行,我想拜托你多操心。我们地区经济发展水平还很不行,特别是工业,相当困难。我初步考虑,请你把工业这块抓起来。当然,具体工作还是行署那边抓,地委这边只是抓宏观,抓方向。你又长期在市里工作,各方面关系都通,只有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