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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知道泄露不得的。”大家掰着手指数着文静有过的男朋友,一边说:“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那个了。”那人一概摇头说:“别套别套,套也套不出。我这里说了明天他不掐死我!你们愿意我被掐死?”一共数出来七个,听了这话又把两个走了的刨去,再刨去文静的白人老板,在那四个里面猜来猜去定不下来。有人说:“这七个是公开的还有秘密的要进一步考证。说不定这屋里就有一两个。”互相指着鼻子说:“下个被考证出来的就是你了。”又嘻笑一回,都说文静还算是个女中豪杰,她那样想了,就那样做了,她居然就敢。喝光了啤酒,一个个舌头醉里打着滚说:“你喝醉了。”“你自己才喝醉了。”醉意朦胧离去。
八
和思文天天买了报纸来看,在外面跑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在魏力走的那天,我们搬到鲜水街的那幢房里去了。魏力说:“这我走就把心给放下来了,传了六代的香火没有断在我手里,你们将来搬走也传给新来的人。”
又指着请上贴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历画说:“还是七九年的,都这么多年了。画的主人的名字都没人知道了。”我说:“怎么就知道是大陆人,说不定是台湾香港人。”魏力指一处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说:“打电话作的记号,简体字。”我凑近看了是“上海长途,三分钟”几个字,于是说:“将来有人修留学生史,这就是文物了。”
学校附近实在找不到便宜点的思文才答应搬去的,搬去之前还抱怨我不肯耐心点好好找。我问她怎么学校附近房子就贵了这么多,她说:“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这么深的雪,”说着在膝盖上划一下,“这么大的风,”说着晃一晃身子,“人都会吹跑去。去年我从教室到宿舍,都是弯了腰退着走回去的。”我问她学校有没有小套间租,她说:“有的,一室一厅,五百块一个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说:“别吓我,我胆子小。”她说:“文静就自己一个人住了一套,她想得开。”我说:“跟她比,她活四十岁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说:“学生总有有钱的,加拿大学生很多两个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个学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换人了,不算奇怪。他们不象我们几块钱也算着要省。我们的留学生靠奖学金养了老婆孩子,还开辆破车,还有钱存到银行去,外国学生没人相信,都说难以想象。”我说:“中国人生存能力是强,穷惯了嘛!”
鲜水街到纽芬兰大学要走半个小时,是凯塞琳开了小车为我们搬的家。凯塞琳是思文系里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师。我看着她一点都不小,快四十岁了。偷偷问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两岁。于是我也叫她小老师,她听了一脸的高兴。思文告诉我说:“小老师最善解人意,每次来看我都戴着我送给她的景泰蓝手镯,提着蜡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的笑。凯塞琳一边开车一边问:“Are you talking about me?”我吃一惊,怎么外国人也这么善于察颜观色。我用英语说:“你听不懂中文,怎么知道我们在谈论你?”她说:“I know ”。我对思文说:“可见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译给她听了,她连连点头说:“I think so。”我又说:“在国内只以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来并不是这样。”说了要思文翻译给她听,思文说:“你讲话也要看人看场合。”思文用了家乡的口音讲这句话,似乎这就可以隐匿得更深一些。几口箱子和一些饮具分两次运完的,第一次我抱一只捡来的黑白电视机坐在前排,第二次后排塞满了,思文就坐在我身上。小老师说:“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乐得我和思文笑个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饭,她一口应了。又问能不能把她丈夫麦克也叫来。思文说:“Of course。”她马上就打了电话。做菜的时候思文说:“外国人观念和中国人不一样,凯塞琳是美国加州大学毕业的博士,麦克是旅馆烤面包的,想不到吧?”我说:“那她丈夫还不是个出气筒,怎么活下来的?”思文说:“我看也挺好。”我趁机说:“要是中国人,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别在的阳世上做个什么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说:“你这是说谁呢?”我说:“说那些得了势的中国太太呢,当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还有谁例外!”说着麦克来了,提着一个巧克力蛋糕,凯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说:“Mike made it,Mike made it。”吃饭的时候麦克问我到加拿大这几天什么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里想:“最新奇的就是你的后脑勺那根辨子,跟中国清代男人一样。”又不知说了他会不会不高兴,于是说:“最奇怪的是那么大墓场就在市中心,总是给人一个提醒,不怕伤了每天来来往往的活人的心吗?”思文译给他们听,他们一齐笑了。
他们去了我问思文:“这里算不算贫民窟呢,这么脏的地毯。”她说:“也许就算,谁知道呢。”我说:“有电炉、暖气、热水和冰箱,在中国也算好的了。”她说:“你又拿中国来打比,你现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么大家都想往这里跑,来了就不想走?”我说:“那得谢谢你,让我跌到福窝里了。”她说:“要换了别人的丈夫会这样想,你心里无动于衷。”我说:“电炉呢,暖气呢,有了也就这回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她说:“没有也就那回事,更没有什么了不起。当个总统皇帝,亿万富翁也就这回事,也不会长生不老,所以跟当个讨饭的也一样,埋到那坟场都是一样,大家都公平了,对不?”说着微笑着望着我。我说:“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学,想得多了!进步了!”她说:“天下事什么不是有了也就这回事,可没有就不行!死了皇帝和叫花子也没有区别,活着时这点区别对一个人来说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东西你不到加拿大来就不会有。”我说:“你现在假洋鬼子样的!”她笑了说:“人家是好你也不想承认,以为这就卫护了你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吗?我还不知道你!”我说:“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别沾了个洋字屁也是香的。还起了个名字叫玛丽呢,你知道玛丽是谁,是《霓红灯下的哨兵》中的那个女特务!”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滚,上气不接下气说:“高力伟,你真的逗死人,真的可爱真的好玩。跟了你我真的会多活几年。”说着爬起来抱着我的头吻了一下。我说:“严肃点,什么可爱,好玩,以为你是幼儿园的阿姨吧!”她又笑着倒在床上,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笑完了又喘着气说:“你记错了,那个女特务是曲曼莉,不是玛丽。”我说:“那证明你还不是女特务。”她又乐得从床上跳起来,笑着嚷着来抓我的脸,“这一年你怎么学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九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一夜没睡。睡下去才知道那张席梦思的弹簧完全松了。睡着睡着两个人都往中间滑。思文说:“也不知魏力和他太太这两年怎么睡的。”我说:“这床都睡过六代留学生了,多少对人在上面干过一些什么事、它能不松吗?它的历史使命早完成了,现在是超期服役。”思文说:“要算也可以算文物了,和那几张画一样有历史意义。”我在黑暗中搂了她说:“两个人又滚到一起来了,这是天意,不知你现在有情绪没有?”她说:“你今天搬东西累了,明天好不?”我说:“好容易有了一点情绪,你还推来推去,我也不一定要,只要你以后别怪我没有热情。”她说:“今天不安全,过这几天就好了。”我说:“随你。”说着想把手抽回来,她用脖子压住了不放。我说:“怎么啦?我瞌睡了。”她凑在我身边说:“抱一下也不行吗?”声音轻柔不胜娇羞。我说:“抱有什么意思,抱得我有了情绪你又不肯来,害得我自己睡不着。”她说:“你要来就来。”我说:“什么叫你要来就来,算了!”她说:“光是抱一抱不行吗?你总是叫我不满足。”我说:“你总是无法满足。”她说:“我不是,我不是。”我说:“你不是不是,你是是。”她说:“不肯抱就算了。只有我们,一年没见面,倒好象天天在一起呆了一辈了都厌烦了。”我说:“这怎么怪我,我说要来你自己不肯。”她说:“你只知道来,来!除了这个总还有点别的内容。”我想也是,这几天竟没说过几句亲热的话,平平淡淡就过来了。我想来想去想想出一句好听又显得自然的话,想来想去却想也想不出来。“我爱你”呢,太做作了,“亲爱的”呢,又太肉麻了。
正为嘴笨生自己的气,情急之中突然冒上来一句就说:“其实这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呢。”这话我自己听去也空空洞洞,觉得言不由衷,幸亏在黑暗的掩护下她看不见我的表情,不然以她那么敏锐的观察力,会要当场揭穿我的做作了。我正担心着她会不会察觉我话语中的虚伪,克服着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阻拦,鼓起勇气,准备她提出疑问我就以坚定的口气坚持下去,忽然感到她的头往我肩头靠拢,一只手也慢慢摸索过来,犹犹豫豫似乎在克服着心里的羞怯,终于停到了我的胸前轻柔地触摸。这温情的举动使我感到了惭愧,也有点难以接受。心想女人真是感情的动物,一句好听的话就把她的判断力瓦解掉了。我正想再补充说点什么以巩固她的印象,听见她在我耳边说:“是真的天天想我啦,你没骗我吧?”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怀疑,而是想催促着我把那句话再复述一次,而其中所包含的娇羞,我相信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只有在黑暗的掩盖下才有勇气表露出来。我忽然感到,思文,这个女人,我的妻子,虽然整天的在外面冲锋陷阵,精明强干咄咄逼人,但内心依然非常软弱。这种软弱使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快感。
这些天来,我心中的自卑越来越浓厚,在她面前也越来越没有勇气表露出男人的自信,越来越依仗那种执拗来掩饰内心的虚弱。现在忽然觉得,生活中居然还有一个人在感情上需要我,在这天涯海角,我存在的意义还可以得到一种渺小的证实。在这一瞬间,我内心的自卑消逝了,用胳膊把她搂得更紧,直到她发出几声轻轻的呻唤,似乎这样就能够更充分地证实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力量。她陶醉地把头贴着我的肩,呼吸有点急促吹得我耳根子痒痒的,在黑暗中听得清清楚楚。这时,我心里有一种自责,无论如何,思文对我的忠诚是无可怀疑的,我却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想探究她是否在这一年中有着什么阴私。而且,她直到今天还生活在占有我全部感情的幻觉之中,她不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名义上属于她的东西已经有人在分享,甚至有了喧宾夺主的意味。在白天,她那种精干引起了我不可抗拒的反感,现在,却又觉得她有些可怜。毕竟那种气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压力逼出来的,在这异国它乡你不关心自己就没有人关心你。我这时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出国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多么大的损伤。可她现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梦幻之中,对这一点毫无意识。也许,我得强迫着自己调整了心理状态,去接受这样一个新的妻子的形象。
正想着思文的头在我肩头动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嘿,女人撒娇起来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的笑脸。我忍着笑,我知道一笑她就会把羞怯全撒了回去。我凑在她耳边尽可能轻柔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语气中掺入了一点玩笑似的温柔,为了给她的娇憨一种鼓励。她果然领悟了这种鼓励,舌子含在口中几乎说不清话:“问你呢,你刚才讲的话是真的?”我吃了一惊,在心里重复着:“你刚才讲的话是真的吗?”我刚才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哪里讲了什么话呢。
我在心里紧张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讲了什么话,值得她来反问,又疑心自己心里想着的什么,被她用一种难以说明的方式偷听了去。我试探着说:“我刚才讲了那么多话,你问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缩在我怀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说:“这你都不知道,可见你不是认真说的。你说这一年天天想我!”我没料到她这半天没有做声,是一直在想着这句话,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里惭愧着,含糊其辞地说:“我讲的话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过我,说:“不说句句话,后面的话我都没听清楚,我只问这一句。”我这时很恨自己还没有修养到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