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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头往下看,一阵晕眩。他又指指下面,笑道:“Don't,don't。”我笑了说:“这口气能含着暂时还这么含着吧。”他说:“人还是不会忘了自己,你忘了自己,烦恼不会忘记你,会来找你。”晚上他让我睡了单人床,自己拿毯子睡在地毯上,说:“听听你这几年的故事!”我说:“你陪你老婆去,她嘴上说没关系没关系,心里恨毒了我!”他说:“让女儿陪她就够了,平时我也睡这边的。”我说:“那你们是文明夫妻。”熄了灯我跟他讲张小禾的事到深夜,问他有什么看法。他说:“要我说真的呢,还是说好听的?有不同的说法。”我说:“才三年不见,你变滑溜了!好听的留着明天对你老婆说。”他说:“那不客气我就说了。如果你发不起来,当然是分手的好。女人的热情是能持久的么?”我觉得他这也是对自己的夫妻关系作了一个注脚,但不去捅穿它。我又说:“回了加拿大说不定就回国了。”他说:“老高,真的嫉妒你!回不回去也有选择的自由,回去了找个女朋友也有选择的自由。你还叹气!世界上还有几个不叹气的人?”又叹息自己在美国难得有发展。我说:“你这么能干个人,这样消沉!打工赚钱也好,做小生意也好,再不咬紧牙关去读个什么专业也好,总得有个方向,总不能说混了三年再混三年。老婆没跟你离婚跑掉,也算她是个有良心的!”他说:“打工呢,不是辛苦的年龄了。做生意呢,纽约人人在做生意。读书呢,还得重头学英语学专业。老婆是死也不肯回去,我口袋里又没有那几万块钱,回去也没有意思。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三十大几的人了,偷偷流泪也不是一两次了,什么事儿!”我说:“老胡你有句名言我在心里记了三年,那年你说,出国等于多活一百年,你自己还记得?”他说:“记得,太记得了,也太天真了。”不再说话。
第二天我乘车经华盛顿到佛罗里达去,胡大鹏送我到车站。车站附近就是著名的红灯区四十二街。我们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偶尔也有几个姑娘过来招揽生意。他说:“怎样,名不虚传吧?”我说:“这就算世界水平,真叫人失望,还不如多伦多呢。”我看见一个混血种人就在街边对着墙解手,吃了一惊,举了相机想照下来,胡大鹏一把扯了我的手说:“别惹事,闹不好送了命也不知道!”我收了相机说:“别把纽约描绘成强盗世界,这可是人类文明的心脏。”他似乎是偶尔地提到了一个熟人说:“他们一家人都是长舌头,每次写信回家不说自己的事,把别人的事都详详细细写了。”我说:“我回去了也详详细细说说,大家在这里混得都不错。那个胡大鹏还开了辆日本车呢。”分手的时候他再三叮嘱我:“回去了别急着结婚,男人到四十也不算晚,多玩几年。机会又一次到了你手里,要珍惜。”我说:“多玩几年是个什么概念,请界定一下。”他说:“你是聪明人,自己想好了。”就这样分了手。六天后从佛罗里达回多伦多去,经过纽约在车站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就连夜乘夜车回了多伦多。
到家的时候是早晨,还没来得及洗个澡呢,孙则虎来了电话,问:“孟浪这几天你到哪里去了?”我说:“去了美国。”他说:“都给你打有十个电话了。我的店昨天开张,第一天就卖了一千零几十块钱,刨去所有的成本,有三百块钱的纯利。我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反复交待我上午一定要去看看。我也没有睡意,就骑车去了。孙则虎正按收银机收钱,见了我说:“忙着,你先看看。”几天不见,小店都换了样,摆得花枝招展的,有十来个人在里面走来走去挑选商品。等他闲下我过去了,他说:“怎样,有信心了吧!一天三百块,给你打工要一个星期吧!”我说:“瞅着你美得滋滋的,屁颠屁颠,屁眼眼里都夹得断葱了!别太乐过头了!你不姓赵?”他眯了眼望着我:“姓赵?”我说:“你不姓赵?那你姓钱,大家都说你姓钱。钱,钱。”他迟疑说:“孟浪你怎么了,我不是姓孙吗?”我笑了说:“那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他恍然笑了,说:“老孟你逗我呢,你逗,你高兴逗了你逗,我不恼。”我说:“赚到钱的人还说恼!我只要能赚到钱,别说逗,谁高兴杀了,杀了我也可以。”他笑了说:“那我还得留着这条命守住这点钱。”我说:“没有命了钱就一钱不值了,就是一张纸了,揩屁股还不好使呢。”他说:“那还是钱第二,命第一。”我说:“老孙你这就发了。”他说:“那还不敢说,明年看吧!几个人都跟我说想加进来,办一个大联锁店,我就看上了你,没那么多名堂,好相处。”我说:“没名堂的人还敢做生意,这里是君子国吗?连他爹的钱也不皱眉头赚了,那才是生意场上的英雄豪杰呢!”他说:“老孟你骂我吗?”我连忙说:“我说自己没有用。”他说:“干吧,老孟!一天四百块钱生意就保本了,以后每多做一百,纯赚四十。机会来了你得抓住!人嘛,要么杨六郎,要么卖麻糖,倒了灶刷盘子去!”又说:“你一个,我一个,再找个可靠好相处的,组成了董事会,明年开个十多家。”我说:“托你的福我也过过董事的瘾,名片甩出去,董事!”他说:“今天说笑话,明天就成了真。等你有了钱别人就不同了,这个社会很现实的。”我说:“那绝对的,自己没出息,不要怪别人小看了你。想想我这样的人也该被人小看,没出息嘛!出息就是钱,钱就是出息。可惜我不是做生意那块料,不能投入,要是那块料就好了。”他说:“实在不想来就算了,想来的人多呢。拿得出一两万块的也不止你一个。”说着又去招呼生意。等他完了我说:“老孙别把门封死了,我还想一脚跨进来当个董事委员呢。”我在他店里选了几样东西,他说:“那不好意思,钱我就收了。”我说:“生意是生意。”他收了钱没按收银机,把为政府代收的购物税免了我的。
九十九
同乡徐先生是安省电力公司的工程师,从台湾来拿加大已经有三十多年。他邀请我们到他家去过圣诞节。孙则虎打电话通知我时还说:“今年可有啤酒喝了!”
徐先生家房子真大,上上下下有十几间,地下室有一张乒乓球台,还有一间健身房,里面是各种健身器械。五六十个人在这房里面,一点也不显挤。徐先生夫妇五十来岁,两个就住了这么大一幢。进门的时候他家的狗过来嗅嗅,对我摇尾巴,出于礼貌我摸了摸狗头,那狗就一直跟着我,坐在沙发上也窜了上来往我身边蹭。我去厕所解手,看见里面也装了部电话分机。
我刚参观了房子思文就来了。算起来我们分手已经有一年半,她还是单身一人来参加聚会,我心里很不好受。看她在人丛中穿来穿去谈笑风生,又放心了一点。大家自己找地方找人说话,孙则虎和徐先生讲自己的生意,眉飞色舞的。徐先生说:“成不成功过了节后的淡季才能说。”孙则虎又讲起前几天自己的车被人撞了,可能要报废。徐先生问:“是什么人撞的?”他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徐先生问:“是不是白人?”他说:“是白人。”徐先生问他怎么办,他说:“也只好算了,一千多块钱的旧车,还打官司吗?”徐先生马上说:“和他上法庭!”见孙则虎有为难之色,又说:“你不告他,他就溜过去了。”并答应帮他的忙。我在一边听着,对徐先生的态度感到意外,这里还会有谁去揽了别人的事来管。旁边一个人悄声告诉我,徐先生对白人有成见,他在省电力公司干了二十多年,每次提升都没他的份,周围的白人却一个一个提上去了,还要领导他。那人又对徐先生说:“加拿大也算对得起你了,这么好的房子住着。”徐先生说:“这么好的房子它送给我的吗?我交的税也够买这一幢房子了。”又说:“你们来没几年不知道,越生活久对歧视体会越深。哪怕是加拿大吧,什么也要自己去争取,别人不会送给你。我就恨华人都只顾自己,比爱尔兰人加勒比海黑人也不如,他们每年还搞一次爱尔兰人节黑人节呢,那么盛大的游行华人组织得起来?有这样的老百姓也出不了个领袖人物,也活该受歧视。”我们都笑了说:“徐先生你当个领袖人物,大家跟你走。”徐先生说:“华人社区谁出了一寸的头就有人来骂他了,要把这一寸砍平,中国人走到哪里也是中国人。”大家又笑了说:“徐先生一辈子的牢骚都发出来了。”徐先生说:“一辈子牢骚就这几句?讲个三天三夜我不讲一句重复的话,你们谁听?”大家笑了说:“过节呢,下次专门来听一次,徐先生您准备几箱啤酒就是的了。”徐先生又对一个刚来的人说:“不管你在国内是个什么人物,有过什么成就,都要统统忘记掉,要砸碎自尊心从零开始,慢慢挣扎出来。”那人点头如捣蒜说:“那是,那是。”我说:“徐先生,早听见你这句话我这几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说着我攥拳一下一下往下砸着,“砸碎,砸碎,砸碎了就有办法了。”
我到地下室去,几个多大的男女学生在打乒乓球。一个女孩子打着球说:“知不知道,工程系一个女学生又被约克大学的拐走了。”她的对手是个男的,说:“证明了多大的男的无能。”旁边几个男的窃笑说:“有意见了!抱怨我们怎么不去拐她们呢。”那女孩子又说:“约克大学的女同胞说,她们自己也不光彩,其实我们多大的男同胞就很光彩么?”我悄悄对那几个男的说:“意见可大了!”一个悄声说:“有什么不光彩?处理给约克那些没闻过女人气味的人的。”又高声对那女孩说:“小罗我早就想拐你,为多大挽回点面子,又拐不到手!”那女孩嘻嘻地笑。
上面有人叫:“吃饭了!”大家都上去。每人一只一次性的盘子,自己舀了东西吃。有几个人拼命喝啤酒,一瓶接一瓶,一副想不想喝都趁机多喝几瓶的架式。思文在客厅门边对我使个眼色,我过去了,她说:“等会我出去你也出去,我们一起走,跟你讲件事。”我心里有点紧张,怕她又会提起和好的事,但也只好答应了。袁小圆过来说:“两个人躲在这里讲悄悄话,可不可以公布公布?”回到客厅里,几个人正在议论谁考托福又没考过,还差五十多分,急得不得了。有人说:“差五十多分急什么呢,差五分急一下还摸着了个边。”我说:“急也要急有点影子的事,你看我不是布什总统又不是亿万富翁,我就不急。”大家哄笑起来。又听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在议论的就是周毅龙。心想:“老周这下又栽了,怎么得了!”前几天跟他通了电话,只知道他的情绪又下了一个台阶,不知是为这件事。
严一川的太太凑到我身边,轻声跟我说:“等会一川说什么事,说到回国你劝他坚持下去,女儿过两年就上中学了,回去了怎么办?”我答应了。吃完饭严一川真走到我这边来,说:“真的准备回国啊?”我说:“我要跟你一样学个金属材料,我还会回国?我们这些没有专业的臭鱼烂虾也只有这条路。”他说:“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说:“一川你想回国去把威风抖一抖吧?博士后了,还是个洋的,回去把人也吓散了。”他说:“抖一抖是其次。”我说:“主要是想家里的人了。”他说:“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要不是个中国人,早就拿到课题,自己搞个碟子自己吃。别人高兴了碟子里拨一点给你,心里什么滋味。”原来他那个课题组最近有了突破性进展,他出力最多,论文拿出去连名字也不能署一个,精神上大受刺激,想回国去自己干。我说:“你老婆刚才交待了我,要我劝你留下,孩子不上不下的嘛!”他说:“孩子大学毕业我都五十了,回去还有什么用?为老板这样无限地做下去,实在也不甘心,心里苦得很呢。”我说:“你这叫苦?刚才你没听人说那个考托福差五十多分的人?比你小不了一岁两岁,国内原是博士,傲得一塌糊涂的,来三年了,事业还没起蒂呢!你这就算苦了?”他说:“还是你好,说溜就溜了。我们留在这边,一辈子也没有太多想法了,博士后做了这三年也看透了。”我说:“老板给你两万多一年呢!”他说:“为人作嫁也要几个手工钱吧。心里怎么不平衡,还做不得声!”
孙则虎叫我过去打扑克,跟他打一对。我就过去了。看见思文和袁小圆两个在角落里说什么,挺亲热的样子。打着扑克,孙则虎看着电视里的时装模特,叹口气说:“也不知道这些模特最后都嫁给什么人了。”几个人都笑。我说:“肯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