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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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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指点精确到“左脚第三个趾头沿三十八度二十分零九秒移动一点一毫米”,结果警铃又响,行动者出现了千分之一的偏差。

陈盼又向石戈介绍了“老夫子”和另外一个书记。

“绿协”的五个书记中只有“老夫子”岁数和石戈差不多。

他原来是个搞系统工程的博士,哲学功底相当深,在社会系统的研究上颇有建树,被公认为“绿协”最有学问的理论家。

他的一派致力于以改变人类经济生活方式来改变人类的状态。

他认为经济是生存根本,任何人类理想都不能脱离这个基础。

不是经济本身决定了人类的糟糕状态,而是现行的经济方式。

比如工业化大市场所要求的“效率”。

许多问题由这两个字产生。

它要求越来越多的投资和越来越少的工作者,从而导致失业﹑生产过剩和通货膨胀这类困扰人类的灾害。

一体化的国际竞争把效率压力传递到全球每个角落,使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使人变成机器,把生命变成无意义的忙碌。

他主张以复制生态而不干扰生态的科技型小社区自足式经济取代以交换为目的市场型大经济,让复杂艰深的现代经济学回归成朴素的人类生存常识。

欧阳中华最后露面,他好象在两个展厅之间的小卖部前跟石戈偶然碰上。

陈盼知道他一向是“见官大三级”,但却不喜欢他对石戈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确实比石戈高得多。

漂亮﹑优雅﹑高贵,任何人在他面前都难免感到某种程度的自惭形秽。

不过看不出石戈有类似的不安,那股沉稳劲让人想起岩石。

岩石不会跟摩天大楼比高低。

“拜读了《涅盘》。”石戈微笑地跟欧阳中华握手。

《涅盘》是欧阳中华从黄河灾区回来后写的书。

刚脱稿不久。

目前的政治形势下不可能出版,只打印了一些在国内传阅。

与石戈密切相联的众多知识界渠道有可能把打印稿传过去,但陈盼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读过。

April 21 1998

在《涅盘》中,欧阳中华第一次明确阐述了他对人类如何从物质人社会向精神人社会转化的见解。

他认为人类自我矫正和自觉转向是个仁慈但注定绝望的愿望。

历代宗教圣者全对人类说: “你们错了,回头吧! ”然而人类却在物欲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教育也不可能让人类迷途知返。

对危机和困境的描述早已人人皆知,但把“我”和“现在”视为价值核心的现代人不可能为“他”和“将来”牺牲个人的眼前利益。

爱因斯坦那种几近上帝的大人物与几百名世界名流向智力超群的大国首脑们呼吁停止发展毁灭人类的核武器,结果是发展了几万倍。

怎么能指望在把思想家视为穷酸而把棒球手和性感明星奉为偶像的电视时代,让那些只有理解动画片的智力和欣赏大腿舞情操的芸芸众生听进让他们放弃物欲牺牲享受的明智声音呢

所以世界必将毁灭,任何挽救和延缓的企图都无济于事,是白白浪费,甚至从某种意义讲,是反动。

“现实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合乎逻辑的该是如何利用现实。

旧世界的毁灭可以加速新世界的到来。

让芸芸众生的物质人自食恶果死去而扫清道路远比把他们转化成精神人来得容易,也更有助于彻底改变世界。

如果能在毁灭来临前做好理论﹑组织与物质上的准备,在物质人的大灭绝中保留下受过充分教育﹑有高度智力并能自我约束的精神人,使之成为硕果仅存的人类火种,他们就可以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孕育一个全新世界。

新世界是缺少感官享受,压抑物质欲望的,所以以往人类变革的手段──以描述美好的未来鼓舞人们奋起追求──已经丧失,只有靠一个灭顶之灾留下的恐怖阴影熔入人类集体潜意识。

恐惧将比自觉提供更有力的保证,使人类从繁殖,教育到生产与生活都纳入一个自我控制的体系,并把自我控制化做人类永恒的生存本能。

那个社会将是也只能是精神人的社会。

人类以此完成从死亡中新生的壮丽过程,化做在烈火焚烧中冲天而起的凤凰。

这就是他的书名──《涅盘》的象征。

这本书的观点冲击力很强,书中的激情﹑文采和诗一样的语句令人沉醉,在知识界不胫而走。

但在国外翻译出版后,却没有获得他的前一本书──《精神人》那种普遍的好评,只被当做惊世骇俗的一家之言。

这一点从小卖部销售的“生命盒”遭到冷遇也能看出。

“生命盒”是欧阳中华根据他对野外生存的研究设计的。

盒里装有一个人在无社会供应条件下维持生存的必需品: 猎捕小动物的绳套﹑钓鱼的钩线﹑人体不可缺少的合成盐﹑识别可食或有毒植物的说明书﹑引火用的凸透镜﹑多种用途的组合刀﹑指北针﹑酒精﹑净水剂﹑药膏﹑夜光纸﹑缝衣针线和防风打火机等。

只是因为“绿协”那位女书记喜欢欧阳中华,才同意她经营的“绿色企业”做了一批。

欧阳中华向她保证能赚钱,但不管广告如何说大崩溃到来时“生命盒”怎样能救命,人们只是一笑。

石戈是第一个肯掏钱的买主。

“广告如果把它说成用于探险旅游,我想会有销路。”

陈盼想问石戈自己准备用于干什么。

欧阳做出受启发地歪了一下头。

“不堪救药的人类。”他像为此感谢石戈,主动陪他往下参观。

下一个展厅叫“出路”。

里面只有无数个门,当人想通过门时,却会发现大多数是假门。

有的门是镜子里的投影,许多不同角度的镜子互相反射,随着人的移动门越变越多。

有的门看上去很真实。

从半开的门缝中,还能看到外面的花园或另一个房间,走过去却会碰了头──那是用超级现实主义手法画在墙上的门,像得可以乱真。

观众在展厅里嘻嘻哈哈地转来转去,门越多越找不到出路。

置身于四面碰壁却高兴万分的观众中间,欧阳中华略带嘲讽地挖苦“解决危机”的任何作为。

“……对于他们,”他指指周围的人。

“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该做的就是抓紧享乐。

中国医生对要死的人总是说: ‘想吃什么就吃吧。

’毁灭临头时把人生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他们死得也就会心安理得些。

现在让他们自制节俭,结果只是在照样难逃一死时让他们觉得一辈子白活。”

“都想吃什么就吃,毁灭会来得更快。”

“对。”欧阳中华满脸光彩地笑起来。

“毁灭来得越早越彻底,历史进程就越完美”。

陈盼刚见欧阳中华就是被他这种笑迷住的,这笑洋溢着顶天立地的自信和豪爽。

“按照你的逻辑,毁灭成了社会进步,那么,促进社会毁灭的破坏活动﹑违法乱纪﹑无道德和所有的堕落也都是高尚的了。”

“正是。”

“每个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干坏事 ”

“我要是你,就给干坏事最多的人发奖章。”

“但愿别给你发。”石戈的表情看不出赞同﹑调侃,或是不满。

“那可不一定,想发的时候千万别客气。

请。”欧阳中华做出一个请先走的手势,想看石戈碰壁的洋相。

“还的跟着你好。”

欧阳中华哈哈一笑,径直走向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小门。

那门看上去和别的门没有两样,却能毫无阻挡地直入一条幽暗的走廊。

走廊通向六色造型的大厅。

出口正对着绿色造型。

一进大厅就看见几十个流氓正围着绿色造型起哄。

他们向那对男女模特齐声怪叫: “操一个! 操一个! ……”观众吓得纷纷闪避。

造型里的小孩大哭。

两个模特哄着孩子,装作没听见。

其它造型也照常表演。

“警卫呢! ”陈盼问工作人员。

“一个也找不到! ”April 22 1998

流氓不满足语言的猥亵,开始比赛扔香蕉皮打女模特的隐私部位,打中了就一片怪叫。

男模特为同伴挡了一下,扔过来的就成了啤酒瓶。

流氓们明显是故意来滋事的。

每人的衣服下都鼓着菜刀和匕首。

陈盼要冲上去,被欧阳中华拉住。

一个西方记者因为拍了张照片被打了个耳光,相机也被砸碎。

“绿展”工作人员都呆呆愣着,任何一个人挺身而出都会成为流氓们大打出手的开始,只有欧阳中华一点不紧张。

“副总理……”他安祥地转向石戈。

这个称呼第一次被叫出。

有一个国家副总理在,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紧张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石戈回头看看他的两个警卫。

“如果你们自己能对付,最好别扩大范围。”他对拿出了对讲机的警卫说。

扩大范围肯定要打出副总理的牌子。

陈盼又看见了邢拓宇。

他不再伪装驼背老态,正在从后退的人群中挤出来。

拐杖拿在手里的样子看上去完全是件凶器,马上就要高高抡起。

陈盼大叫一声“别动手! ”人们目光全转向她。

她伸出的手定在半空。

邢拓宇眼光和她相遇。

只有他知道这喊声冲着谁。

流氓们炸了窝一样围向陈盼。

石戈的两个警卫分成一左一右。

他俩个头都不高,身材单薄,步伐轻得像猫。

没等那帮流氓明白怎么回事,下流的叫骂突然变成一连串惨叫。

人们几乎没看清整个过程,已见十多个流氓倒在地上。

两个警卫背对背站在一起,置身于流氓群中心。

一个模样和身材都似黑熊的流氓头子怪叫着轮起菜刀,呼呼带风地劈头砍去。

与他面对的那个警卫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却见菜刀向后飞了出去,声音刺耳地在水磨石地上砍出一条白坑,而黑熊捂着肩膀乱跳,五个血窟窿一齐喷血,抡菜刀的胳膊像没了骨头一样垂在身边。

同时,另一个警卫飞起一脚,把从旁袭来的流氓踢个满脸开花,仰面昏倒在地上。

这两下足够了,所有流氓一下被镇住。

几个想跑的小喽罗被一声“站住”的喝令吓趴下。

菜刀和匕首全都扔在地上。

工作人员找出绳子,把耷拉着脑袋的流氓捆成一串。

观众鼓起掌来,连六组造型里的艺术家和模特也一边鼓掌一边欢呼。

陈盼看见邢拓宇又弯成驼背,拐杖也恢复成衰老的象征。

他被挤上前的人群淹没,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消失了。

记者们遇上了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场面,争先恐后地向两个警卫采访。

两个警卫打架行,却没见过这种场面,直往后缩。

“女士们,先生们,我来介绍一下。”欧阳中华用英文说。

“这两位是石戈副总理的警卫。”

他微笑着掌心向上,没指警卫,却指向石戈。

陈盼狠狠拉了一把欧阳中华。

她顾不上愤怒的神色被外国记者拍进镜头。

他怎么能! 她说了一百遍不能透露石戈的身分! 她向石戈做出过最庄严的保证! 这是她的人格! 刚才的场面只是刺激。

副总理光临“绿展”才是重大新闻。

摄像机﹑照相机全部转向石戈。

录音话筒一下在他嘴边堆成一团。

各种发问一股脑甩出来。

混合成乱嘈嘈的轰鸣。

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露使石戈显得有点狼狈,想躲无处可躲,呆立又不是长久之计。

等记者的提问稍微有点顺序,他就得被置于一个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难堪境地。

西方记者对中国全面实行法西斯统治之际能举办这种“绿展”深感兴趣,一直想挖出它的后台,把中共新政权的内部斗争曝光于世。

陈盼碰一下石戈,用眼神示意跟她走,一转身走进他们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信道。

石戈从容地跟上她。

信道狭窄,立刻阻塞了拥挤的记者。

利用这个时机,一拐弯,陈盼抓住他的手跑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出路”展厅。

挪开一面镜子,后面有一个很小的空间。

她把石戈推到里面,自己也随后进去,把镜子拉回原位。

这只是几秒钟的事。

记者们随即冲入,然而眼前只剩数不清的门,空空如也。

在镜子后面刚定身,陈盼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流。

她使劲想忍住,可是鼻子酸得发疼,泪流得反而更多。

镜子结合部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

记者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

好几个人的手摸过他们藏身的镜子,发出手和玻璃摩擦的声音。

空间只够他俩紧挨在一起。

她怕哭泣引起的颤抖会传递给石戈。

石戈不动,和她靠在一起。

欧阳那夜也是一动不动地沉默。

他俩靠得更近,在一个睡袋里,可连他的躯体都传递着沉默,像冰一样渗进她心里。

那个沉默和这个沉默多么不同啊。

她那时也流泪,可是没有这样压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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