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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白晓梅站住了,惊喜地望着李卫东。尽管李卫东国庆节前来信说,他将利用放假的时间去打听一下有关她父亲的事,一有消息就告诉她,只是没想到李卫东这么快就到来了。
“你爸呢?”李卫东一眼看到厨房里只有白小松一人在吃饭,忙问。
“他在江边。”白晓梅拿过一条毛巾,递给李卫东,“先擦擦,看你,满头是汗的。”
“那我去找他。”李卫东说着就要走。
“急什么!他马上就来。”白晓梅嗔怪地白了李卫东一眼,“到了这里还怕没得说?”
李卫东转头看了看去江边的路,略顿一下,才接过毛巾,擦了下脸,然后,走进厨房,在桌子边坐下来。
“我爸的事怎么样?”白小松放下筷子,看着李卫东问。
“已经有点眉目了。现在就等具体落实了。”李卫东有点兴奋地说,“我去找了教育局、派出所,还有他原来的学校,都认为像他这样的情况应该平反。”
这时,收工后到江边擦洗一阵的白基兴走了过来,拿着毛巾站在门边,听到李卫东的话,不由百感交集。
“爸,你要平反了。”白小松站起来,大声地说。
李卫东也站了起来:“教育局的同志说,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很多,都属于当时错划的。但因为时间太久了,有些原始资料在‘文革’时丢失了。‘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志也说,尽管档案里面一般都有记载当年的事,但毕竟不是很详细,所以,要你把当时的情况重新写成报告,尽快送去。”
“情况?”白基兴的脸顿时沉了下去,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令他懊恨不已又苦不堪言的过去。突然,他的眉头一扬:“我这里有一份现成的,把它整理一下就行。”
说着,转身走出去。
李卫东见白基兴出去,不由有点纳闷,便问白晓梅:“他?什么时候写过?”
白晓梅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以,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白基兴很快又回到厨房,手上拿着一叠已经发黄了的稿纸:“你们看,就是这些。”
李卫东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我的检查。“这……?”他疑惑地看着白基兴。
白基兴喜形于色,指着上面的字说:“这就是我当年写的检查底稿,我的问题都在这里,这也是把我定罪的依据。这种东西本来我是不会留的,可那时没几天就要我写一次检查交代,翻来复去也是那些,干脆把底稿留下来,需要的时候抄一遍。
后来,每次运动一来,也是照抄,不知抄了多少遍了。没想到今天还有用,只是这次不是认罪交代,而是平反依据。“
听了白基兴的解释,李卫东不由松了一口气,白晓梅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就赶快送去。”白小松急不可待地说。
“送当然要送,但也要重新整理补充一下。现在是平么摘帽,而这些是定罪戴帽,如果这样送去,那帽子怎么摘得下?”白基兴有点幽默地说。
“那就先吃饭吧,吃完赶快写出来,让卫东带去。”白晓梅在一旁盛了一碗饭,催促着说。
“不,这一回我要自己送去。”白基兴郑重地说。他接过饭碗,坐了下去,埋头大口地吃起饭来。
“六队的基兴,马上到大队部来。六队的白基兴,马上到大队部来,有重要事情。”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同时,连接到全大队家家户户的小广播匣子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白晓梅听到广播,不由一怔:这个时候,要父亲马上到大队部去,是什么急事?
重要事情?她猛然悟到,这是好兆头,也许要对父亲平反了。
赶快告诉父亲!回过神来的白晓梅转身就向门外冲去。父亲今天上山割茅草,根本不知道这关系到他与全家人命运的转折会在这时到来。必须尽快告诉他。
白晓梅一路小跑着,村子里那些坑坑洼洼左回右转的小路不断地被她甩在身后,那些悠哉游哉的鸡们鸭们,在她的冲击下四处逃窜;她顾不上与碰面的人打招呼,也不管人们是用什么异样的目光看待她,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自从白基兴把报告送回去,李卫东也接连回去几次,每次带来的消息都令人欣慰——对右派平反的工作进展神速,甚至有些人已被原来工作的单位接收了。但是,白基兴一家在高兴之余仍不免有点遗憾,毕竟,落实有关政策的工作主要由市里有关部门及原来的工作单位经办,而白基兴又不可能老是呆在城里等待,所以,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这里翘首以盼。
白晓梅跑出村子,又跑上了通往山前的小路,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而且,小路又是开始向上斜,她不得不慢下来,但她并没停下,仍然一步步地急走着。
山脚下,一前一后两大担茅草正晃晃悠悠地过来了。白晓梅定睛一看,正是弟弟与父亲,便又憋足劲小跑过去。
“姐,你跑什么?”走在前头的白小松站定,惊诧地问。
“大队要爸——马上去,我就赶快来告诉——”白晓梅大气都喘不过来。
白基兴很快也走过来,放下肩上挑着的茅草,绕过白小松,到白晓梅跟前问:“什么事?”
“广播叫你赶快到大队,有重要事情,我猜是不是市里来调查,就赶来。”白晓梅感到胸口的气顺多了,把散在眼角的一缕头发往边上撩了一下,说。
“叫我?马上去?”白基兴心头猛地一跳,难道这盼望已久的一天真的来到了?
他站在那里,望着那条蜿蜓的小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快去呀,站着干嘛?”白小松一把掀下肩上挑着的茅草,猛地推了一下白基兴。
白基兴被推得得往前紧迈几步,他回过头,看着那些茅草,还想说什么。白晓梅看出来了,便说:“你先走,这些我挑回去。”
“那我就先回去换件衣服,还有……”白基兴踌躇着,欲走还停。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衣服?”白小松大声地打断了白基兴的话,嚷了起来。
“那……”白基兴看了看身上那贴满补丁,褴褛不堪的衣服,“我先走了。”
说完,大步朝前走去。白晓梅与白小松,也分别挑起茅草,紧紧地跟在后面。
很快,他们来到了村子前。这里,那条笔直的机耕路直指大队部方向,而那条拐进村子的路则显得坑坑坎坎。
白基兴看了一眼村子里那座高耸的祠堂,以及那丛不知在屋脊上生长了多久的已显枯黄了的蒿草,他突然感到那丛蒿草在西斜的阳光下正变得一片金黄。他不再犹豫了,他不想再去换一下衣服了,他几步走过叉道口,在机耕路上急步而行。
“白基兴,六队的白基兴,马上到大队部,有重要事情……”架在路边高高的桉树上的高音喇叭又响起来了。白基兴循着声音看了一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时,张瑞祥骑着一辆自行车急驰而来,在白基兴前停下,风风火火地说:“你到哪里了?让我找半天。”
“我刚从山上下来……”白基兴解释说。
“快上车,快上车,市里好几个人来落实你的事。”张瑞祥不等白基兴说完,把自行车转过头,催促着说。
白基兴急忙坐在后架上,张瑞祥推着自行车猛跑几步,跨了上去,用力地踏动起来。自行车顿时像离弦之箭,向前奔驰而去。
大队部里,烟雾缭绕,张树根正与几个客人东一句西一句地交谈着。看起来,他们之间的正事似乎已经谈过了,但客人并没有马上就离开的意思,而张树根也以那山里人所特有的好客天性,极力款待,但也只能是往客人还没喝完的茶杯里再斟上一点茶罢。毕竟,他们还有一件事情未了结,心里还不是很踏实,只能以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语与显得有点多余的动作来打发时间。如果不是客人中那位穿着警服的年轻人频频看表,时不时流露出一丝急躁的眼神,人们也许还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闲聊呢。
年轻的民警又一次看了看手表,又探询地看着张树根,用一种尽量放松的语气说:“是不是再催一下?”
张树根歉意地笑了笑。尽管话筒就在他的身后,只要他对着话筒开口,他的声音马上就可以传遍整个大队。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又一次往那快要满了的茶杯再斟上一点茶,说:“再等一下,走路也要一会儿。”
其实,张树根此时心里也一样的着急,喊了几次广播,白基兴还迟迟不来,难怪客人们着急。但是,他们事先没通知,说来就来,叫他一时到哪里找白基兴?不过,他知道白基兴不会走到哪里去,昨晚他还碰见过,只是……他见那年轻的民警端起茶杯,象征性地吮了一下,便忙又给斟上。
年老的客人看上去不急不躁,他责备地看了年轻民警一眼,然后,又抽出一支烟,用那快吸完的烟头对上火,问张树根:“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马马虎虎能过就是了。”张树根苦笑了一下,“工分是一年比一年多,但分配却是一年比一年少。而工分值越低,大家越没干劲。今年的年终还不知怎么过。”
“那你们有没有什么措施,提高一下大家的积极性,比如定额或什么的?”年老的客人像是聊家常似地问。
“什么都试过了,不顶事。”张树根有点沮丧地摇了摇手。突然,他看到一辆自行车正朝这里来,这使他顿时振作起来,也使他从这种尴尬的状况中解脱出来了。
“来了,来了。”他如释重负般地说,几步就走出门。
自行车到门前停了下来,白基兴下了车,然后,与张树根、张瑞祥一起走进门。
见屋里有几个陌生人,不由有点激动起来,可是,当他发现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时,想到自己的身分及这一身装束,不由自惭形秽,便在一边默默地站着。
“这位是市‘落实办’的老宋。”张树根指着那位年老的客人说。
老宋微笑着朝白基兴点了点一下头,转而指着另外两个人说:“这位是县‘落实办’的老黄,这位是你原来所住的街道的民警小王。”他见白基兴还站着,便指着靠近桌子的一张椅子说:“坐呀,坐下来慢慢谈。”
白基兴有点拘谨地坐了下来。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他预感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多么希望立刻就听到关于自己的问题的处理结果,这样,他就可以解脱了。眼下,坐在他面前的这位从市里来的老宋,不就是自己命运的宣判者吗?
他感到喉咙口有一团火,灼得他口干舌涩;他的眼睛流露出欲望,希望从老宋的嘴里吐出甘霖般的话语,以解他的焦渴。他使劲咽了一下,又舔了舔嘴唇,等待着。
“喝杯茶,来。”老宋说着,把一杯茶放在白基兴前面,“最近生活得怎样?
工分够不够吃?“他庄重又不无和蔼地问。
白基兴一口把茶喝光。他感到喉咙不那么痛了。尽管老宋并没有说出他急切想要得到的话,但那种亲切,把他的自卑一下子扫掉了。他迎着老宋的目光,坦诚地说:“这里的条件就是这样,能活下去就是了,也基本上适应了。挣的工分勉强够吃饭,但其它的就没有了。”
“你两个孩子都在这里?”老宋又问。
“不在这里又能到哪里?”白基兴苦笑了一下。
“都几岁了?”老宋又把一杯茶倒进白基兴已经喝光了的茶杯。
“大的二十……八,小的二十五。”白基兴想了想,说。
“都不小了。”老宋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他看着白基兴,良久,才说:“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当时对你的处理,是错误的,让你吃了不少苦。这不但是你一个人的苦难,也是我们国家的一场灾难。在当时的错误路线指导下,这种灾难是很难避免的。现在,这种错误总算得以纠正,你的问题也会得到最后的解决。”
听着老宋那感人肺腑的话,白基兴不由热泪盈眶。他站起来,紧紧地握住老宋的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感谢党,感谢人民,给了我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谢谢你们,谢谢!“他一一地与所有人握手,并鞠上一次躬。屋子里顿时洋溢着一股隆重而热烈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为白基兴即将获得的新生而感动。
老宋重新把香烟拿出来,递给白基兴一支,然后又一一递给屋里所有的人。他等大家情绪又稳定了,才走到白基兴跟前,神情严肃地说:“白基兴同志,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以前对你所作的错误结论,一律撤消。但是,由于以前对所谓犯政治错误的人与事,处理都是非常草率的。这给我们现在的平反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你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我们查阅了所有的原始档案资料,对你的鉴定只是‘有右派言论,暂不戴帽子,内部控制使用,’也就是说,你不算右派。所以,对你的情况,只能作出特殊处理。但像你这样的情况,其它人也有,你并不是唯一的。请你能够理解。”
白基兴越听越感到不是味道,当他听到“你不算右派”时,头脑“嗡”的一声,仿佛裂开了,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