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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有肉,不是鸡鸭,是泥鳅。送餐人解释,村里养鸡鸭的人家不多,隔日一顿鸡鸭,支持不下一年,并问三人忌讳不忌讳吃蛇肉、狗肉。两女现出怒容,李尊吾回应:“隔日有鸡鸭——鸡鸭是肉菜的泛称,不必认真。”
住进这栋房后,李尊吾如一头自知死期的老牛,沉浸在自省的悲痛中。农民不吃牛肉,感恩其耕耘一生,视将死之牛如家中老人,任它随便出入,自行去遛弯,得几日休闲。仇小寒曾见一头临终老牛站在田边,望着绿油油麦苗,大颗大颗地流泪。
里间和外间无门,仅一道半截布帘。饭后,李尊吾便进了里间,仇家姐妹说了会儿话,也乏了,洗漱睡去。
晨光初起时,仇小寒醒来,见妹妹蜷身而卧,肌肤润白,如一只剥皮桂圆。里间仍是深夜,仇小寒望一会儿,披衣下床,点灯进去。
李尊吾还是趴卧之姿,后背死板,似无呼吸。仇小寒近了一步,李尊吾突起变化,身子向床里平滑,刀光一闪,已斜身坐起。
原来他刀压身下,卧刀而眠。
他没有完全醒过来,但眼神极为冷静。杀人的眼神,总是纯洁无杂。
瞳孔飘过一片水雾,认出了她。两人对视,没有笑容,却有笑意,似是几十年夫妻,熟悉到极处反归平淡。
室内除了床,尚有一桌一椅,还有两个垒在墙边的装衣木箱。她将灯放在桌面,坐上床沿,将散落的被子给李尊吾盖好,顺手捶起李尊吾小腿,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吃药的一月,她常给李尊吾捶腿。形意拳是践拳,功夫下在腿上,生病时,腿上尤为难受,烈于雨天风湿病发。
仇小寒:“白日里,怎么说我俩是你夫人?”
李尊吾:“不能说是闺女,闺女得待在家里,抛头露面,就嫁不出去了。”
“噢,这样。”
李尊吾伸腕,抵上她小臂,止住捶腿。
她不以为意,身子向床内缩了半尺:“这村人不是善类,住在这,我害怕。”
李尊吾:“我也害怕,小人难防。”
她身子又缩近几分:“为何还要住上一年?”
李尊吾:“我……可能老了,真想收徒弟了。”
她的身体近在咫尺,女性的体温似有药力。他屏息片刻,道:“师父当年收我,是看上了我的骨头架子,形意不是弄巧玩招的拳,修的是力道,得有副好骨架。我师弟沈方壶论聪明强我一分,论骨架差我一分,结果师父传我不传他,收他为徒,是给我备个拳靶子。”
他缩回了手,“但沈方壶的骨架,也是万里挑一,我入世争名二十五年,看遍各路人物,竟没人强过他!”言罢黯然,“有一个,程华安。”
仇小寒左腮绽出一个小窝,盈盈笑道:“刚刚您这神情,像极了骡马市上的马贩子。”
早注意到她是单酒窝,双酒窝喜兴,单酒窝俏,双酒窝女人旺夫旺子,单酒窝女人有奇缘……李尊吾面冷如冰:“相人如相马,武人都如此。”语音转低,“这村古怪,随眼一扫,尽是沈方壶的骨架。”
仇小寒双肩耸起,胸口隐痛。听不太懂,却有一种发狠的兴奋。
拜师仪式在村里祠堂举行,聚了七十青年,李尊吾带两女来后,道:“要这么多人干吗?”串行一圈,挑出两位青年:“别的都退了吧,这俩给我递拜师帖。”
村长:“交那么多银子,就两人学?”
李尊吾:“我是教拳,不是练兵。”
村长:“以前来的拳师都是整村教。”
李尊吾:“你们村没来过好拳。我的拳精细,教两个,还怕忙不过来。”
村长脸上堆笑:“就是看上了您的东西精细!有个解决之道,让他俩学了,再转教村人。代师授徒,是武行常事。”
李尊吾回他一笑:“拜师帖上写有‘不另立门户,不泄密他人’的戒律,我的拳要能服他俩,他俩就不是你村里人,是我门里人,一定守戒。不守戒,转传村人,是我没本事服徒弟,我认了,你们村就得便宜吧。”
村长眼珠一转,自信本村弟子听自己的,挥手退了众人,仅留下村里三位年高长辈和两青年的父母。
供台上摆一木牌位,写“董应天”名号,董应天是海公公本名。集体上香后,让两青年又单独上香。
仇家姐妹今日穿男装,因为要受磕头。拜师仪式要有引荐师和教训师,得是授业恩师的资深好友,仇大雪代替沈方壶作引荐师,仇小寒代替程华安作教训师,受青年称呼“沈师父”、“程师父”。
仇大雪向李尊吾禀告两青年家世,尽了引荐之职。仇小寒向两青年宣读门规,尽了训导之职。李尊吾收下十八折的拜师帖,两青年行五体投地的磕头大礼。
仇小寒教训:“日后办喜事,要请师父来,师父是再生父母,不能收师父礼金。知道么?”俩人答知道,完成拜师礼。
俩人一名邝恩貉,一名叶去魈。
貉是近狐之兽,皮毛为御寒佳品。魈是传说中的独脚妖猴,有夜侵人宅的恶名,大人看不见,小孩能看见。恩貉,是母亲坐月子时以貉皮为褥。去魈,是小孩夜哭不止,家里请道士做过赶魈的法事。
还有一种可能,在民间,貉与魈都可用来指代侵华蛮族……拜师仪式后,去祠堂侧厅吃拜师宴,李尊吾跟村长聊天:“还不知您姓名。”
“姜御城。”
心中有数,此村人八成是边防军后裔,不是泛泛的充军之辈,而是千选精兵,甚至是一朝一代的顶级武装,否则不会血脉迭传后,仍骨架卓绝。
五六杯后,李尊吾耳红如杏,几句抱歉,由两女扶走。回宅路上,李尊吾趁着酒气,冲仇大雪做个怪脸:“我是来着啦,捡了便宜。”
仇大雪凑鼻迎笑:“好呀好呀!什么便宜?”仇小寒瞥来白眼:“捡了两副骨头架子。”李尊吾肃容,武人要随时预防不测,他本是装醉。
仇小寒眼光强旺:“我见过石匠、木匠收徒弟,拜师规矩是师父师母并坐,一块受拜的。支使我俩作引荐师、教训师,你什么意思?”
李尊吾:“让你换男装时,为何不问?”
仇小寒咬唇,一脸委屈。仇大雪扶肩相劝:“不是师母,受人磕头,就欠人家的。”仇小寒抖肩甩开仇大雪的手,眼神转烈。
李尊吾:“我奉独行道,不成家室。平日诈称我夫人可以,但武人没有比拜师更大的事,拜师礼上不得作伪。”
独行道不留绝技、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仇小寒:“收徒传艺,也背离了独行道。”
李尊吾:“供台上摆的是八卦门牌位,要教的是八卦掌。我的独行道,是为形意拳守的。”
仇小寒:“您可真会给自己开解。”
李尊吾垂首,闪出一道凶光:“是!我想过,借着教八卦,把形意也教出去……这念头让我害怕,但止不住一遍遍盘算……师父眼毒,看定了我是轻浮人,沉不住气,也藏不住艺。”
三人一路不再有话,回到住宅,李尊吾径直走入如夜的里屋。
7 现成诗韵谁人得
教拳,在深不及丈的小院中。封了房门,不许仇家姐妹旁观。邝恩貉、叶去魈按约,清晨三点到,天光未起,远山有隐隐虎啸。
近山之村,虎啸早于鸡鸣。
第一天学艺,两人拎来野鸡、野兔、大枣、栗子。李尊吾阴了脸:“你们是学拳,不是走亲戚串门。拿回去!”
两人一路小跑放回家,再来时,李尊吾道:“难得你俩有孝敬之心,东西我收了。”两人一愣,转身回家。
取东西返回,院门已关,李尊吾在院内喊道:“来来去去,真是蠢物。”任两人敲门喊话,不再回应。
中午,村长来赔礼道歉,说让他们两家准备更重的礼了。李尊吾叹道:“我跟这村的关系,就是前日收的十两、年底要收的二十两。拳上,不讲俗礼,不要再跟我纠缠。”
次日三点,邝恩貉、叶去魈拎着昨天礼物,战战兢兢入院,李尊吾叹道:“一点人情刁难,就晕了头,你俩学不了拳。”
邝恩貉眼光一亮,快步将礼物放在窗台上,转到李尊吾跟前,大喊“给师父磕头了”,一个头磕下,便不再起。
叶去魈一激灵,学着将礼物放上窗台,作势要磕头,却又止住,两腮咬肌紧绷:“东西送你,我不学了。”转身大步而去。
后背如帆,迈足如猫——这不是习武练就,是天生的,十年苦功也练不到这般自然。
李尊吾眯起眼,相马一般追看他出院,许久才收回眼光,在邝恩貉肩上切一掌:“起来吧,我教你践步。以前有个人,跟了我十年,才说给他。你想想,为何第一天便传给你?”
邝恩貉保持着跪姿,扬起脸来。一张有贵气的脸,眉宇开阔,眼光充足。他的声质是可做琴材的木音,此种木料纹理直长:“相信师父的安排,不躁不疑,才是做徒弟的本分。”
初晨的清凉,使人惬意。想起夏东来,李尊吾眼中发咸,竟有落泪之感,难道真是老了,经不起狠事了?
邝恩貉眼中,李尊吾面部生硬,似乎已不习惯人类的表情,却有着权威者的庄严。作为一个聪明孩子,生于乡村的悲哀,是难有一个可信服的父亲。邝的父亲是碌碌之辈,只有随事而起的喜怒哀乐,从不会思考什么。
李尊吾是死囚临刑的眼神,嘴角一钩诡笑:“十天后,你就明白了!”随后,将在京城房顶上教给夏东来的,原样教给了他。
听得践步发力法,足已心狂。按规矩,邝恩貉归家封门秘练,父母送饭也需敲门。第七日,邝恩貉被人用担架抬到李尊吾住宅。
他膝盖肿大,落足即痛,已同废人。李尊吾没让担架进院,俯身对邝恩貉耳语一句,起身对邝父、村长言:“养好了,再来。”便关了门。
回程路上,笑容如破茧而出的蚕蛾,在邝恩貉脸上浮现。村长再三追问下,他讲出李尊吾耳语:“这是祖师爷给你的下马威,没练伤过,不明白拳。”
村中有祖传草药,二十日后,未及全好,隐有余痛,邝恩貉去了李宅,入门便磕头:“我明白了,为何那人学十年,您才教他践步!”
形意拳发力超越人体习惯,需功、法兼备,没有功夫滋养,擅使发力法,会自伤骨节。李尊吾呵呵笑了,阴险如僧道:“没有十年功夫,用不起践步。”半晌,哀叹一声,“你是个伶俐孩子。”
留下邝恩貉吃午饭。席间,不避仇家姐妹,李尊吾挽起邝的裤脚,察看膝盖:“伤到哪儿,哪儿便是宝贝,知道抖膝是践步的要点了吧?可惜你不争气,七天便伤了,如果伤到大腿根,你就捡了大宝贝。”
邝恩貉立刻放下饭碗,扑地磕头:“谢师父赏艺!”
李尊吾站起,避开他磕头,一脸不高兴:“形意门没有嘴甜的人。看你也吃饱了,别待着啦!”
邝恩貉悻悻去了。仇大雪美美一笑:“你喜欢他?”李尊吾嚼完口中食,转眼看仇小寒,她闷闷吃着,有意回避他的目光。
从拜师礼那天,两人便不再说话。
李尊吾:“我待人太差,他是个好苗子,早晚给我弄残了。”
入晚卧床,右膝隐痛。心知不是伤痛,是一个念头,梦到了邝恩貉的腿……李尊吾醒了。
修习形意拳三年后,梦与醒之间的界限变得淡薄,梦中可以自知。形意拳入门,人体需要一千天变化。一千天,去除常人习惯,行住坐卧都不一样了……身下压的是一柄刀,或许,应该压一个女人。
李尊吾自里屋走出,见仇家姐妹睡姿美如海棠。
仇大雪睁眼时,床前已无李尊吾,里屋门帘透出烛光。
李尊吾披衣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是批注本,批者名“李得胜”。能批憨山之书的定是高人,但“李得胜”实在陌生。
憨山原文提到,密法在经上由佛直讲,在禅门是宗师秘传,因为禅宗是“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为确立宗旨,对世人隐瞒历代禅师皆修密法。
李得胜的批注是“可怜一本《大日经疏》,作了禅门千年暗鬼”,评注小字红艳,如少年之血。
起了兴趣,正要一路读下去,后背肌肉骤然绷紧,转头见是仇大雪。她眼珠晶莹,颈白如藕,语带三分童音,说什么话都像在撒娇:“刚刚,偷看我姐姐干吗?”
她和姐姐躺在一起,略去自己,是还没把自己当做女人——或者,以为看的是她,却拿姐姐说事。
李尊吾正色:“我是拿油灯。”
她轻微“嗯”一声,径自坐在桌面上。李尊吾抬头,见她闷眼蹙眉,似有极重心事。半晌,她言:“我和姐姐就这么待下去了?”
李尊吾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继续说:“无事做,心慌。要不,我也跟你习武吧,小脚打拳碍事么?”
小脚要自六七岁裹起,成形后,每日仍要用长长的裹脚布勒紧。义和团认为女人不裹脚、不下床、不梳头,能令洋人枪炮失灵。义和团入京后,京城女子便不裹脚了。
她的脚垂着,李尊吾顺手抄起,见脚背高耸,末后两指窝在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