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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放心受康难赫指派已逾两年,有辱使命。他以重金从仇鼋后人购得《参同契三注》的底稿,认为是修炼成仙的秘法。可惜仇鼋当年将此书献于清皇室后,康熙防备心过强而不敢修,雍正智慧不足而错炼身亡。
仇家姐妹是娶来修炼的。杨放心恳切道:“我非贪图女色,为国家大计。如采得二女真气,何惧雅曼德迦?”
以半仙之身,施炸弹科技——
李尊吾苦笑:“她俩从来是你的女人。我与她俩相处不觉已过两年,际遇所限,都是同居一室,但我是个老头了,视她俩如女儿——你是问我这个么?”
黄酒以杏仁调味,杨放心拣出来,在嘴里嚼了:“我也是个老头了,比年轻时更喜欢女人,许多事,都是老了才懂啊。”
李尊吾后背是发病热感,血流淤塞,斜身站起:“久听说康、梁一党,是哄闹乱国的小人,学问浮夸,行同市侩。我你今日,不如不见。”
门外是夏东来。李尊吾久弱之身,竟有一战而后快的兴奋。杨放心语调平缓:“这么大脾气,是真怒了还是心虚?即便你与她俩清白无犯,我也有一事不明。”
李尊吾转身,怔怔望着此人,这便是夏东来追随的人?忘了此刻荣辱,暗责对不起夏东来,为师多年,竟没教出他一点识人之智。
杨放心:“修炼大法,不在美色,在女人心志,全心向我,才可得其真气。娶她俩,是看上她俩是村姑,情智单纯,只要善待,会全心向我。(W//RS/HU)失踪两年后归家,便觉她俩心不在我,圆房无益。十日前,你来我家一趟,更觉她俩心随你去。”
后背冷下来,曾折断的手腕颤如抖筛:“她俩……如何能证明我清白?我可以离京,永不再回。”
杨放心面有难色:“老哥哥,你真是不懂女人。你走得越远,她俩的心去得也越远,再难回到我身上了。”
两手相握,止住腕抖:“要我怎样?”
杨放心:“只有一法,你在我家当长住食客。惦记之情,让女人不安分,她俩见你近在眼前,衣食无忧,对我总有份感激吧,一念回机,心也就慢慢回到我这来了。”
李尊吾坐回桌前,点头:“我也提个要求。食客不当,当用人。”杨放心愕然:“这又何必?”
李尊吾:“没什么,我当用人习惯了。”
杨放心:“也好。你当门房,月薪七块墨西哥银元。”
李尊吾:“当到何时可走?”
杨放心保养有度的脸生出衰老愁容:“慈禧死日,或我的死日。”
18 中与浑圆
杨家住宅,南房比北房高,与大多数人家相反。主人所居的正房不是北房三间,是南房三间。南房一年多阴暗,如此布局称为“倒座”,只有受皇室特殊恩惠的人家才会如此,皇上坐殿面向南方,倒座之房如一个向北叩头的臣子。
门房有书架、茶桌和可供小睡的竹躺椅——这是官宦人家的门房设置,因为访客多,往往要久候。
原有一位老门房,比李尊吾大三岁,整日无客,便是两人聊天。都是老门房在说,胡同邻居的趣闻,不说主人家的事。
一日,老门房拿一份访客名帖,让李尊吾递进去。
并没有客人。
杨放心在南房正室跟仇家姐妹说话,接过帖子,见名字似乎很反感,吩咐回话“主人生病,不便见客”,继续跟仇家姐妹说话。李尊吾一路低头,不敢想她俩看自己的眼神,点头哈腰出了屋,姿态之老练,似乎在杨宅已服侍半生。
递空帖的事之后还有五六次,都是杨放心和仇家姐妹在一起时。李尊吾明白,这是故意让她俩看到自己安居乐业,她俩的心将像大海回潮一样,千波逐万波地回归杨放心。
京城有专窃大户人家的飞贼,夏东来夜晚巡院,白天睡觉。一夜,巡到前院,正值李尊吾当班。
李尊吾和老门房有间卧室,在门房轮班,李尊吾总是守后半夜。后半夜,困倦难熬。
夏东来步入门房时,李尊吾正缩在供客人午睡的躺椅上打盹,燕子出巢般腾身而起。脚心尽湿,在徒弟面前展露武功,是如此羞愧,似赤身裸体。
夏东来观察不到这么细微,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入门后的言行经过反复斟酌:“没听到什么响动吧?”
这是一个护院向一个门房说的,响动指的是飞贼迹象。李尊吾:“没什么。”
夏东来:“警醒点,在门房值班,不要打盹。”
李尊吾:“教训得对。”
夏东来:“去,给我倒口茶。”摘下腰刀,大大咧咧坐在茶桌前。
刀重重地搁在桌面上。
李尊吾内心一亮,如少年见到一位绝色美女。低垂目光,沏好茶,端着茶盘走到桌前,摆放茶杯茶壶时,才又看那把刀。
噢,夏东来是为炫耀这把刀而来。
锷托、柄头为浮雕花饰,镏金手法极为细腻。鞘面竟是景泰蓝的宝相花,景泰蓝是铁线铜丝的工艺,多用来做花瓶,工艺昂贵,贵族巨贾方可享用。
柄穿明黄丝穗——皇室标志。
李尊吾沿用门房跟护院说话的口吻:“能否让我开开眼,亮亮刀?”夏东来嘴角跑出一钩不屑的笑纹,口气疲累无奈:“唉,守了大半夜,我都困得不行,就给你提提神吧。”抽出了刀。
刃长两尺六,刀尖占整个刃长的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刀面刻两道血槽,亮如银饰——上品钢质方能如此。
李尊吾叹道:“这是明朝哪一位皇帝的刀吧?”
得意之笑在夏东来脸上流出。唉,虽师徒反目,但多年习惯,他内心深处仍视我为唯一标准,得了好东西,还是企盼我的赞语。
李尊吾:“当今是大清之世,配前朝皇帝的刀,大逆不道。”
夏东来:“嘿嘿,是大清皇帝的刀,嘉庆爷打猎时的佩刀,赏给杨家祖上的。杨老爷前日赏给了我。”
李尊吾:“你一介小民,佩大清皇帝之刀,一样大逆不道。这刀该供在杨家祖堂。”
夏东来皱眉,闪过小孩的委屈神情,以护院对门房的威严喝道:“你懂什么!”一声龙吟清音,刀入鞘。
刀入鞘般迅捷,开门离去。
只要赞一语,或许便恢复了师徒情分。但既然翻脸,就不反复了。人生路长,就让他与我翻脸为仇地走下去吧……茶香袭人,杨家虽无客人,但像王府一样,门房里备的是招待四品以上官员来访的武夷茶。
此茶产于武夷山云雾峰顶,略贵于杭州龙井,上品茶炒的遍数多,此茶炒过二十一遍。
夏东来未饮一口。
不喝,可惜了。李尊吾坐下,饮尽杯中茶。
杨放心每日出门一两趟,眼见他气色日佳,雨后林木的清新。杨宅无客,前院门廊里晾晒着火腿——带胯的猪大腿。一扇火腿要揉进去四斤盐,风干变形后,近乎人腿。
望着前院悬挂的二十多扇火腿,李尊吾想到:她俩已做了他的女人。
并不哀伤。
令自己几成废人的禅病悲魔已经减轻,似乎不久,又可以是一流高手。
隔许多日子,才见到她俩一面,是杨放心带她俩去前门大栅栏银店买首饰。杨家是高官做派,但高官女眷不外出买货,讲究的是店家携货上门。带女眷逛商场,是低贱者特征……但她俩很高兴。
又见她俩,似换了脸,以前如坠枝的苹果,每一处都元气十足地撑开,而今眼角、唇腮有了微妙收敛。
只是出门时,晃了一眼。她俩回来得晚,轮到老门房当班,李尊吾没有见到。他在卧室,一圈圈走着八卦步。
那是他和老门房两人的房间,一个脸盆架、两个衣箱、两张床,床之间有半丈空地。
一脚直走,一脚内拐,人就走成了圈——这是程华安所传,这个老哥们啊,不觉已过世数年,他是典型的京城人,胜任世上一切事,做朋友、做邻居、做买卖都那么轻松,早早成家,妻贤子孝……
李尊吾一圈圈转着,忽然有了程华安所未言的领悟。
后半夜,老门房回去睡觉,李尊吾在门房里,给自己沏了壶武夷茶。
一口热茶,通灵周身毛孔,似乎武功的感觉。或许很快,又是一流高手了……李尊吾闭目感觉着室内的一切,墙壁的坚硬、躺椅的柔软,从门到茶桌是十五步,从茶桌到书架是五步……什么是武功?感受力。
还是一流高手时,他的感受力有三丈,对手在此范围的微小动态,皮肤上皆有感知,如一条水中鱼。患上禅病悲魔后,三丈内的水全干了。
院中有人来,不是感受,是听到了脚步。夏东来推开门,杨放心走入。关门,夏东来留在门外。
李尊吾本能地用衣袖遮住茶壶。门房偷喝待客的茶,太丢人了……唉,我习惯了当用人。衣袖撤开,挑眉斜视杨放心,如走镖路上观察一个有土匪嫌疑的路人,没有站起行礼。
杨放心年轻时的清秀尽显,面犹莹玉。他坐下,朋友口吻:“李大哥,分我杯茶吧。”李尊吾连忙“哎”一声,快步取茶杯了。
茶杯入手,才觉自己仍是个用人。
抿茶入口,杨放心缓缓言:“雅曼德迦的法力,我应该可以抵抗了。”李尊吾“噢”了一声,喝酒般干了杯茶。
杨放心:“她俩本是我太太。”李尊吾又“噢”了一声。
太太一词,寻常百姓不能用,只有官员妻子和外国传教士妻子方能称太太。杨放心:“又是为了国家大计。”
李尊吾不愿再应声,自倒自饮一杯茶,说出一句想了很久的话:“每个人的真气都是一点点,老天只给这么多。她俩的真气让你盗走,她俩会怎样?得病、变老、早死?”
这是他在杨宅当用人一个月后,才想到的问题。想到即大悔,曾以残存武功,避过巡院的夏东来,趁夜来到仇家姐妹窗下,想象庚子之乱时背她俩出城般,将她俩背出杨宅,却听得一声女性快慰的呻吟。
这一声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像个垂老之人,认命了,再也不想别的,只是一日日待在门房。
杨放心青春复现的脸,与一个真正青年的区别,只是略显浮肿。浮出笑容,成熟男人故作宽宏大量的笑,破坏了脸上青春:“别做俗想。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互补,是矣天地久长。”
李尊吾喃喃道:“你的意思?”
杨放心:“仇鼋传下的口诀为——竹密不妨雨,山高岂碍云。”
李尊吾:“我是个练拳的,文人雅词,听不懂。”
杨放心:“风狂不倒树,树自有柔性……唉,她俩无损伤。”
柱上灯盒里的火苗跳了下,室内大亮,又迅速转暗。灯油将尽,李尊吾跑去柱前添油,光色起来后,转身一脸肃穆:“杨先生,您有文化,问您个简单的字——中,这字怎么解释?”
杨放心诧异:“中间,中央,还能怎么解释?”
李尊吾:“我再问您,浑圆是什么?”
杨放心:“跟中一样,是个形容。”
李尊吾:“您是说,中与浑圆都是世上没有的东西?”
杨放心:“不是实物啊。”
李尊吾:“杨先生,您错了,中与浑圆是两件实在东西,农民知道浑圆,道士知道中,只是在你们读书人里失传了。”
他清了下嗓子,“农民的小推车为何推柄只高到人腰?会干农活的人,抡锄头铁锹,不是以肩为轴,都是后手放在腰部,以腰为轴。案板上的鱼翻腾起来,一个壮汉也按不住,因为鱼甩头甩尾,动了腰劲。”
我这是怎么了?是想在一个字上压过杨放心的全部学识……还是要感谢他?
瞥见门开了一线。
“骨盆盛着腰腹臀——这个大圆球就是浑圆。人用浑圆,消耗小,可持久。一亩地,农家一个老太婆一个上午就犁完了,下午接着干活,不会累趴下。人最强的爆发力也是用浑圆,懂了浑圆,天下英雄打大半。”
杨放心叹道:“以前读史便有疑问,汉朝不蓄养军队,都是战时向农民征兵,唐朝军队有农垦地,原来干农活就是练兵。你是说,冲锋陷阵的长刀长枪,跟农民犁地的锄头铲子,劲是一样?”
无心听他说什么,李尊吾眼盯门缝。门缝又宽了些。
“天下拳术分为内家、外家,少林拳是外家,形意、八卦是内家。外家用浑圆,内家用中。用中不可再用浑圆,出来的劲不一样。内外两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门里门外,一个来自田地一个来自神庙。一户人家拜天祭祖的祠堂总在家内,干农活要在户外。”
杨放心:“中到底是什么?”
门缝暗影中,现出夏东来额头之形。
“人为天之垂——人是天垂下来的东西。现今的人在拜天祭祖,总是一味谦恭,弯腰低首——这便失去了古意,上古先民祭祀,先要站直身体,感到顶骨似有线垂钓,将自己悬挂于虚空中。形意、八卦存着这份古意,两拳的第一个姿势都是双臂高抬,会于顶骨上空,久久站立,感到身中似生出根虚线——不生出不打拳,这根虚线便是中。”
杨放心:“浑圆是骨盆盛着的腰腹臀,是实在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