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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骂阵到下午一点半,息鼓而去。一点半,是师范学堂下午开课时间,混混常年作恶,自有分寸,不会同时得罪所有人。
晚饭,武人聚餐,在楼前空地烤狗肉,李尊吾被请下楼。在南河屯肉市买的大黄狗,共六只,由摊贩屠宰干净。
酒醺肉尽时,来了位青衣和尚,高挑身材,狭长脸,持一根过头一臂的竹竿做拐杖。
武人敏感,见竹竿表皮泛红,经沸油烫过,都停了话。烫过的竹子与铁器相碰不易崩裂,竹竿上有几道新刀痕,涂一层糨糊遮掩。
和尚不客气,从烤架上捡出一根残骨,几口啃净,向隔桌的李尊吾喊道:“李大哥,你眼睛怎么了?兄弟我投奔你来了!”
纯正京腔,几辈人灵山放牧,也未能改变。
是粘竿处后裔统领,阿克占老玉。
最大的,待遇高。李尊吾和陶二圣两人分得半只狗,还有剩余。李尊吾起身:“诸位,我挪回房吃了。这位是我朋友。”
陶二圣看阿克占老玉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奇怪,突然醒悟,没有和尚标志性的香疤——以香在头顶烫的疤,为三横三纵九点形状。
阿克占老玉说凭崔希贵给的线索,果真在江南寺院寻到粘竿处后人,多做监院,把持财政。
他们祖辈受雍正皇帝派遣,剃发为僧,接管南方大寺,大多五年内扶持起一位真和尚做住持,自己改任监院,暗中娶妻,儿子长大后剃度出家,一代代接管寺权。
这种人与真和尚的区别,便是头上无香疤。
阿克占老玉:“你看蒙藏喇嘛有无香疤?古画里的和尚,哪一个有香疤?”
汉地自古僧人不受国法,见了皇上不磕头。明朝灭亡后,反清义士剃头扮和尚,是常用伪装法。清朝初年,利用唐朝零星的烫香疤事例,下令汉人和尚烫香疤,杜绝假扮。
以伤残身体表达信仰虔诚,本为唐朝法令禁止,唐宋高僧批判为假佛教之名的野蛮巫术,千年之后,却被指定为汉地正统。
民族尊严在于衣冠,勒令俗家男子梳辫子、和尚烫香疤,为了坏中原衣冠。但几辈人过去,便遗忘侮辱,视为理所应当。
粘竿处是职业特务,知道来历,不受烫伤。
攀上祖辈关系后,灵山放牧的这股人被江南各大寺院分摊,阿克占老玉在苏州宝谛寺剃度,任监院的同理(助手),每月份钱十两。
还有暗账:处理田产客栈业务的酬劳,寺外有一个独门私宅,两个用人。
他得到厚待,但没有暗娶一个苏州姑娘,而是消沉了。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好日子,反而极其伤感,感伤的人要追究来龙去脉。
阿克占老玉:“灵山苦寒如鬼,苏州享受如仙——我想不通这世事变幻,就有了学佛之心。”
诚诚恳恳读经参禅,五年后发现没有可以指点自己的人。
高僧大德是棒喝作风,一进入深层问题,不再言语,或大喝一声或举手便打,参访了三十多座寺院,处处挨打,莫名其妙。
久思不得其解,忽然特务思维启动,想到雍正密令。从此遍查寺志,询问乡老,勾勒出一段湮灭历史。
阿克占老玉:“道家有个张三峰,禅门有个苏三峰。道家人物最有名的就是唐时吕洞宾明时张三峰了。跟张三峰一样,苏三峰也曾名满天下。”李尊吾心中凛然,《憨山老人梦游集》的真正批注者是苏三峰,即便普门也不知其人。
没有接话,静等阿克占老玉讲述。此人文字曾陪自己数年,忽得其消息,惜惜之心如孩童,怕一惊扰,便如鱼脱钩,再无从寻找。
阿克占老玉:“到雍正爷的时候,社会监察严苛,只有佛门可逃,反清人士宁可烫香疤当和尚。所以雍正爷才让粘竿处接管南方寺院。”
自古佛门独立,干涉寺庙,是皇帝失德的表现,雍正也不敢露痕迹,让特务削发为僧便是此因由。僧人犯罪由寺规惩办——亦是政治传统,惩办谋反僧人,要找个佛门理由。
江南出家的反清人士,大多归附在禅师汉月一系,到雍正年间为汉月系第五代。汉月是晚明人士,俗名苏三峰,号称“江南第一名僧”。
李尊吾喃喃道:“汉月。”想明一事,“将汉月禅法判为歪理邪说,就可以惩办那些人?”
阿克占老玉:“正是。汉月着作被焚烧毁版,严禁流传,门徒被勒令还俗。还俗了,就可由衙门抓捕。屈服,可以不还俗,但要放弃汉月系法号,改投他系禅门。”
李尊吾:“绝文字,断传承。难怪江南第一名僧,后世无痕。哪位高僧大德做了雍正的内应,来宣判歪理邪说?”
阿克占老玉:“雍正帝自己判的。不以帝王身,以禅师身。穿僧衣,取法号圆明,自称开悟,证境堪当人天之师。”
李尊吾:“真是掩耳盗铃,天下能服?”
阿克占老玉:“……天下服了。”
天下很容易屈服。从此禅风大乱,师父不明徒弟深浅,徒弟不知师父境界,凡来提问,便是一顿棒喝敷衍过去。观之绝妙,不起实效。
这种形同做戏的禅法,阿克占老玉深受其苦。想到汉月禅法,以特务搜寻手段,竟在一所偏僻寺院藏经楼角落,发现遗落未毁的一本汉月着作。
阿克占老玉:“禅宗宗旨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外界的反应为心,支撑反应的力是性。直指,就是打击人的反应,不搞说理论证,痛快淋漓。反应强烈,人会超越反应,体会到反应背后的力,就是见性。”
李尊吾语调茫然:“《憨山老人梦游集》上说,性是佛与佛才能见识的东西。”
阿克占老玉:“唉!凡人也能见,每个人都见过,当人遭遇巨大冲击,或悲或喜到极点,忽然呈现一个‘我’,历历孤明——这个瞬间之我,就是性。性是伟力,造天地是它,生万物是它,英雄豪杰打天下靠它,平民老百姓遇到难事也靠它。一恨之下,打碎反应,见了我,才能获力,渡过难关。”
见了我?莫非禅病悲魔也是见性?时时感到我在,才有三年痛苦。如此说来,仇家姐妹是我的禅师,她俩的一颦一笑皆为直指……
“但常人见性知我,只是获力,不会深究,取一毫之力,又去兴风作浪,生事去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是打人反应,禅宗棒喝没有玄妙,不过是让人吃惊的一招。一招过后,如何保持住瞬间之我,才是真正的禅法。”
李尊吾心下凄然,在禅病悲魔中,也曾自知自醒,清爽有力,可惜仅是瞬间,迅速转为痛苦思想,生事去了。在峡佑村、堂子、杨宅里生出多少事……惭愧顿生,犹如初悟。
“宋朝末年,禅门作伪之风日盛,都在直指上耍花样,以惊世骇俗,博得大名。所谓‘末后一招无人说’——直指之外,禅门无法。那些悟性好的人,见性之后,举目茫然,不知该如何进修。于是明朝出现了‘禅净双修’的怪事,禅门中人在见性后,都念阿弥陀佛,去修净土宗了,所谓‘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
“净土宗宗旨是死后生西方极乐世界,与禅宗宗旨相反。难道真的只能跟净土宗合流,磨灭自家宗旨?汉月逆势而行,他是禅门临济宗法脉,整理出临济宗旨——三玄三要。雍正帝判为歪理邪说的,也是此三玄三要。”
李尊吾起身鞠躬,落座而言:“愿闻其详。”
唐朝和尚临济是棒喝之风的始作俑者之一,来人问法,便是一声大喝。逝世前,问他的继承人三圣日后如何传法,三圣一声大喝。临济斥三圣为“瞎驴”,预言他的禅法由三圣而灭。
大喝是接引见性的手段,见性后的禅法为三玄三要,以一句话为根据,此话有句中、意中、体中三重玄义,每一玄有三要。玄是玄妙,要是阶段,指明悟后修禅共有九次转化。
路径清晰,禅者有了自我验证的标准。
这一句是临济对求法者讲过的话:“敢识佛祖么?听法人即是。”
敢不敢见一下佛?就是你这个来听法的人呀。
学者因这一句,打破反应,见性知我。这一句的作用,实在玄妙,称为“句中玄”。知我,是第一要;保持此我,为第二要;保持此我,会浮想联翩,生出各种灵感,欲罢不能,为第三要。
意中玄,是功夫作用,功夫能生变,所以玄妙。句中玄第三要的“欲罢不能”,随着日久功深,变得“能罢”,脱离浮想,为意中玄第一要;功夫更绵密,不用挣脱,而自然无事,为意中玄第二要;禅门功夫是一种警觉,时时保持此我是做功夫,随着功夫更深,泯灭警觉,不做功夫,而此我惺惺惜惜,为意中玄第三要。
帝王将相依旧穿衣吃饭,人归本体,虽淡而无味,却更为玄妙,所以叫“体中玄”。意中玄第三要,无功之功,而此我常新常鲜(W//RS/HU),可谓妙到了极处,但妙不能久炫其妙,必由妙而返淡。不再新鲜,为体中玄第一要;此我淡而无味,而淡淡然,淡中自有一番生机,为体中玄第二要;淡中生机作用人身外相上,身显体态威仪、口显随机应答、意显慈悲智慧,以一身之相,开启此我之广大功用,为体中玄第三要。
李尊吾:“原来禅法如此简明清澈,可惜汉月一系被雍正灭尽,世上仅剩胡搅蛮缠。”
阿克占老玉:“我也曾有可惜之情,但觉得天不绝大道,如果汉月禅是正法,世上定有余脉。搜寻史料,发现明末大画家董其昌竟然是汉月的俗家弟子。他是文人画的始作俑者,以禅理入画理,带来山水画大变革,当朝石涛、渐江等画坛巨匠皆奉其为宗师,推崇一种前所未有的‘淡味’审美,他缓禅入画的禅理就是三玄三要。”
李尊吾:“竟有这等奇事,以雍正的苛严天性,怎能容许有漏网之鱼,还如此壮大?”
阿克占老玉:“是董其昌影响太巨,康熙帝写字学董其昌书法,批董会批到自己父亲身上,雍正帝只好放过画坛。我仅找到汉月一本着作《五宗原》,参看了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才清理出刚才跟你说的三玄三要。”
李尊吾陷入遐想,汉月禅法可以在绘画上用功,用来在拳术上用功,会怎样?
嗖的一声怪响,阿、李二人皆吓一跳,齐看声源。是陶二圣,他在奋力嘬狗腿骨髓,趁二人长谈,大吃已久。
想起断了临济禅法、被临济骂作“瞎驴”的和尚三圣,跟陶二圣名字只差一数,李尊吾道:“二圣啊!你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改改……叫其昌吧,陶其昌。”
“呀!这名字气派,改啦!”
李尊吾大笑。笑声过后,忽生惧意。
董其昌是灭门禅法的暗脉,让陶二圣改成他的名,难道老天借随口而出的话,暗示自己也有灭门之祸?
唉!世上根本不会有自己这门。因不能守秘的天性,被师父勒令奉独行道……
自己不是守秘之人,也不是守誓之人,跟陶二圣日久,不知不觉教了他步法刀法,今天又给他改了名字。按武行规矩,赐名,便是师徒了。
面如腊肉,死硬灰黄。
31 土豪劣绅
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尊吾的恶人是守洞人,但夏东来一去江西,过了预定回程日十天,还无消息。
幸好,阿克占老玉自己找来。
午后太平鼓响,李尊吾坐于二楼台阶,身后站着改名为“陶其昌”的陶二圣。
阿克占老玉搬把椅子,坐楼前空场,肩倚竹竿,似睡非睡。
太平鼓三十余人,估计没料到今日有人出楼,鼓声不断,不见动静。
李尊吾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你的资质是不笨不聪明,对于混混,已足够厉害。下去吧,没事。”
陶其昌捧刀下楼,一路哆哆嗦嗦,走到太平鼓阵形前,万分诚恳:“我师父说了,别敲鼓啦!老人家眼睛不好,想知道你们怎么挨打,全靠耳朵。”
一混混把羊皮从头顶放下,抽出雪片刀:“滚开!”
陶其昌顿时泄气,跑回李尊吾跟前:“跟混混,没法打交道!”脸上立时挨了一记耳光,疼得眼泪迸出。
李尊吾面无表情:“谁让你滚开,你就杀谁。杀不了,我杀你!”
如遭雷劈,陶其昌脸挂血红掌印,一路哭号,回到太平鼓阵形前,大喝一声:“别敲啦!”
扬手一刀,两个混混倒地,疼得满地打滚。
陶其昌已躲在李尊吾身后,想起尺子刀两侧无刃,轻声解释:“我杀了,只是刀不行。”
李尊吾笑道:“你还真想杀人呀?但要没有杀心,现在地上打滚的人就是你。”
陶其昌:“懂了!”身上一阵哆嗦,是高度亢奋的余波。
太平鼓停下,混混们臭骂,但不敢追上楼。忽然椅上空了,阿克占老玉蹿入鼓阵,一晃失去踪迹。
哀号声起,混混纷纷捂脸蹲下。
中招的混混只见闪过一道血光,眼皮登时如被蜂蜇,视野流红。
李尊吾盲眼缩成一线,全神倾听。
竹竿破空声淡淡的,没有记忆里的霸气刁钻。
阿克占老玉在鼓阵中穿梭,不以提高跑速来扰敌,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