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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王桥集,正在酝酿着郑天良压抑了好几年的欲望和梦想。
吴成业在离开王桥集前一天晚上跟郑天良进行了一次长谈,吴成业从来不把郑天良和黄以恒当成领导,他把他们当成是同学,从关系上说他跟郑天良更近一些,所以平时来往也多一些,但吴成业跟郑天良就没说过什么好听的话,今天也不例外,他坐在郑天良的单人宿舍里,手里捧着一把自带的紫砂茶壶,说:“老郑呀,你要是想干事呢,就在下面干;你要是想当官呢,就在上面干。”
郑天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在上面干的人就不是干事的,当官跟干事在你这里就是对立的,岂有此理。”
吴成业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嘴角上还挂着漏出来的一滴:“当官和干事在你身上就是对立的。在上面干,既要会当官也要会干事,或者说既要会干事更要会当官,你是属于那种会干事不会当官的人,当官对你来说不仅干不成事,而且还会当不成官,失败是注定的。”
郑天良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恼火地说:“难道我现在不是既在当官又在干事吗?”
吴成业说:“假如我说你现在既不是在当官,又不是在干事呢?”
郑天良真火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了,你这样的老反革命除了牢骚之外,就不能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一点安定团结的话,唯恐天下不乱。”
吴成业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下几盘象棋吧!”
郑天良跟吴成业摆上棋盘,一直杀到夜里两点半,总比分是八比七,郑天良赢了,吴成业说:“在实验区这个地方,我必须让你赢。”
郑天良说:“好像你让我赢的一样,我这是凭实力赢来的,不服,再来一盘。”
这时,沈一飞喊两位吃夜宵,食堂做了两碗骨头汤泡锅巴,郑天良吃完后还问这是谁安排的,沈一飞说黄书记要我做好服务工作,是我让食堂做的。看着眼皮发涩的沈一飞,郑天良并没说反感的话,只是说:“你赶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送吴局长回去。”沈一飞走了,郑天良望着他孤独而凄凉的背影,心里有了一丝怜悯。
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的资金只到位三百万,这比黄以恒答应的去年年底全部到位不仅晚了两个月,而且还有两百万没到齐。郑天良给黄以恒打电话要求在五百万之外再追加一百万建设投资,因为当务之急是要修好王桥集到县城的三十五公里公路,还有通往外省交界的三条四十七公里道路,单这一项工程就需要一百多万,如果路修不好,市场建起来也没人来经营,另外还要在三省边界的县市要提前做宣传、打广告,这也需要一大笔资金,如果资金紧张的话,郑天良建议小商品批发商城缓建,用这笔资金来完善道路交通、电网改造和自来水工程,小镇上至今还没有自来水。郑天良说起来没完没了,他在向黄以恒求援,黄以恒在电话里说:“你说的意见很好,我完全同意,现在你是实验区的一把手,要放手把工作抓起来,有些事你可以不向我汇报,我完全信任你。资金的事我再来协调,争取尽快到位。”
郑天良放下电话的时候,想了一会儿有些惘然了,一期投入本来说好了是要提前到位的,现在还要协调,“尽快到位”还要“争取”,他想问哪一天到位,但他似乎要是这样问,就是对黄以恒的不信任,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边远的“西伯利亚”离开黄以恒还真是无法干下去,在县里的时候怎么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呢。有一个民间传说中说,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小妾,总认为自己很漂亮,给一个有钱而没有牙齿的老爷做偏房很冤枉,同床异梦,后来有一天老爷对小妾说“你到扬州看一看琼花吧”,于是就给她带足了盘缠上路了,到了烟花三月的扬州的时候,小妾发现钱没有了,她原以为自己很漂亮,肯定人家会争着给她吃的穿的,可没人给她免费的午餐,除了进窑子当妓女,无路可走,于是小妾开始怀念那个没有牙齿的老爷来,她一身褴褛蓬头垢面地回到了老爷的怀抱,哭着说:“我再也不离开老爷了”,老爷抚摸着小妾的头说:“我没有牙齿有钱,你有漂亮的脸蛋没有钱,你做偏房一点都不亏,谁也没欺负谁,我们之间很公平。”郑天良小时候听这个传说时没任何感觉,他今天回忆起这个传说的时候有了一些感觉,但究竟是什么感觉,还是想不透彻。郑天良想问题就像他下棋一样,只能看到下一步,而一个优秀的棋手,下棋看五步。这是吴成业说的。
郑天良将到位的三百万挤出二十万来修连接县城的三十五公里路,本来要四十万,现在沿途有四个乡镇愿意动用农用拖拉机无偿运送沙石、民工无偿上路在狗啃过一样的路基上铺沙石,这样就省下了二十万。他们热烈欢呼县里拿钱修路,乡镇长们也都说还是郑县长体恤民情,可谁也不知道这是实验区的钱,县里的钱都用在五条商贸大道和工业区工程上了,全县除了连接省市的那条道路铺了柏油,其余都是伤痕累累,像被鞭子抽烂了脊背。郑天良还拿出了五十万先将连接外省的三条四十七公里道路铺垫干土路基,等资金一到位,再铺沙石。如果路和交易市场同时完工等于也就能按时开业了,如果路不修好,交易市场建成后除了供参观用之外,毫无意义。陈凤山不同意郑天良的意见,他说:“先把市场建起来,修路的钱等黄以恒拨过来再修,不然,你到时候,一件事也做不成。”郑天良自信地说:“资金没问题,关键是我们必须要将修路和建市场同时进行,这才是有效的,我们不能干没效率的工作。晚半年开放市场,要损失多少钱。”陈凤山不跟郑天良计较,只是说了一句:“郑主任,你不要以为我是反对你,我只是出于好意给你提个醒。哪有实验区已经开工了,班子还不组建的?他黄以恒工作再忙,也该到这里看看,你现在虽有分工,但由于职务不明,职责也就不明,郭乡长到洪山砖瓦厂谈好了三百万块砖的价格却不敢拍板,搞得人家怀疑他是假冒的领导,问他什么职务,他说是筹委会委员,人家说不跟委员谈,要跟领导谈。我们这不是要官,而是要那些官们对我们下面的同志负责,你都是我们的头了,我们又还能有什么官呢,不就是为了方便工作嘛。”
郑天良专门到县里找黄以恒,可黄以恒却很难找到,一会在市里,一会儿又去了省里,临时约好的见面时间,他一进城,县委办却又说黄书记被市委梁书记叫去了。“五八十”一期工程今年年底建成,这是县里最关键的一年,年底的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要在合安召开,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头们自从过年后就没睡过安稳觉,大家都在玩命。县委常委会和县长办公会几乎已经取消了,有什么事黄以恒电话里通气讨论,黄以恒说:“今年我们一定要从文山会海中解放出来,把时间全部用到工作中去。”
让郑天良感到气愤的是他走后,工业区建设改由田来有副县长分管了。他问了几个常委和副县长,关于田来有的分工调整为什么不经过县长办公会,其他领导都态度很暧昧地说,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分工。从这一天起,郑天良开始慎重地考虑起了社会上的谣言,田来有虽然经常在会上被黄以恒批评,但他仍不遗余力地赤裸裸地宣传黄以恒的讲话精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郑天良不能在县城久等,他要沈一飞在县城死守,只要黄以恒一回来,立即打电话让他赶回来。交易市场工地的水泥和钢材时断时续,资金不到位,工程无法按时完工。郑天良坐公共汽车回去的时候,头上冒出了冷汗,当他看到沿途四个乡镇老百姓在尘烟灰土中义务铺沙石,心中稍有安慰。
回到实验区,陈凤山冲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将帽子往桌上一掼,说:“郑主任,这他妈的没法干了!”
郑天良甩给他一支烟说:“你是骂我呢,还是骂谁呢?”
陈凤山说:“我骂黄以恒,他把钱全用在县城的面子工程上了,财政局李局长已经对我说了,砸锅卖铁先保证县城的建设,这是黄以恒定的调子,我不用问就知道你这次去县里一分钱也没要到。”
郑天良说:“实验区本来就是县里的五八十工程之一,保证县城商贸大道和工业区建设,并不是就让我们实验区停止建设,黄书记完全同意我们关于修路的方案和投资规划,你就给我少发一点牢骚。”
陈凤山说:“我们现在纸上谈兵,做黄粱美梦,郑主任你不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吗?反正我是受够了。我先跟你汇报一下工程情况吧,通往外省三条路的干土路基工程现在修了不到一半停下了,张庄村和柳下河村的老百姓不许施工,要把土地征用补偿费先付了才给动工,我去做说服工作,老百姓说我已经不是乡里的书记了,就不买我的账,我叫派出所去抓人,派出所说县里有过明确指示,六四以后,合安县不许出现一例警察与老百姓冲突的事。”陈凤山端起郑天良的杯子咕咕噜噜地喝了一气,“交易市场工地开工量不足百分之四十,材料跟不上,有两个建筑队已经走人了。”
郑天良坐在木头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树全绿了,春天已经到了,他的屋里还弥漫着阴凉的气息,他拉上陈凤山说:“走,到现场去!”
交易市场工地上,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人在干活,十字街只能看到一个暗示性的轮廓,砖头水泥钢材全都用完了,郑天良和陈凤山穿行在有些清冷的工地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工地上没有旗帜和标语,也没有人声鼎沸的劳动的场面,他们更像是来凭吊一处刚刚挖掘出来的遗址,春天的风漫过郑天良的头发和这片新鲜的遗址,然后将一片片尘土卷向半空。
郑天良正在揉眼睛里的灰沙,一个戴安全帽的人跑过来拽住了陈凤山的胳膊:“陈书记,你得给我把前期的钱付了。”
郑天良睁开眼睛看到戴安全帽的人一脸酱菜的颜色,戴安全帽的汉子用不信任的目光咬住陈凤山:“你说开工一个月内付百分之三十的建筑费,我都干两个月了,你一分钱也不付,我手下六十多个民工要我的命,他们说我是骗子。你现在要么是给我付钱,要么就给我一个个地去向民工解释。我不像其它工程队,只干了几天,撤走了损失不大,我都干两个多月了,两条水泥路都快铺完了,你们当领导的要讲良心。”
这个拽住陈凤山不放的人是交易市场修路的工头王富安。
陈凤山挣脱了王富安的手指着郑天良说:“这是实验区的一把手郑县长,我是按照他的指示办的,我没骗你们。资金一时没周转开来,但绝不会不给钱,政府说话还能不算数,难道郑县长还能骗你吗?”
郑天良问王富安:“按百分之三十,要付你多少钱?”
王富安说:“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九块。”
郑天良说:“明天下午三点你去乡政府大院实验区财务科领钱。”
王富安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手下的民工们还等着这些钱回家买化肥呢。”
郑天良有些恼火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郑天良跟陈凤山走远了,郑天良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如同钢针一样尖锐。
陈凤山说:“郑主任,你这一说真话,说假话的就只剩下我了。不过,好像财务科说食堂买米买油的钱都不够了,还是你权力大好,一锤定音,我们说话不算数,全成了骗子。”
郑天良心里有点烦:“这种时候,说这话有什么意思?难道让王富安跟你在工地上打架?是我说话不算数,我是骗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非要我跪在王富安面前承认吗?”
陈凤山看郑天良脸色难看,就骂了一句:“妈的,黄以恒是最大的骗子。”
这一次郑天良没有反驳。他想着半拉子工程的远景,心里就像塞满子碎砖断瓦和废钢筋。
沈一飞的车子在县里没回来,回来也无法开到乡下的土路上去。郑天良跟陈凤山坐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前往张庄村和柳下河村,陈凤山问驾车的派出所长钟明带没带枪,钟明说枪带了但他不敢拿出来,陈凤山说保护郑县长怕什么,钟明就说如果真出现了危及郑县长安全的事,他会掏枪来维持局面的。郑天良坐在车后说问题没那么严重。
郑天良一路上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得吐出来,他的鼻子里呛满了灰尘。他准备找群众谈一谈,要他们以大局为重,支持工程建设,征用土地补偿金下半年保证兑现,而且每亩可以从三百六十块钱,提高到三百八十块钱。郑天良和陈凤山看到路基建设全都停了下来,眼看和外省的通道就此截断,他就像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一样,身首异处。
地里的麦苗在经历一冬的严寒后,它们在春风的鼓舞下从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