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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永新在咱们的毕业分配上,看似正常,其实他早有算计。我下放到原籍任俄语教师,你却是正式分配到顺城一中。何云良和我也有个‘结子’。刚上学第一年暑假,我和母亲回过一次湾道山,何云良亲自跑来看我,并主媒,要我和他妹妹成亲,我当时就回绝了。后来他对你的所为不能没有这件事的因素。贺永新在此也起了作用。这二人性格不同,但整人都是行家里手。你有家庭背景,更有可趁此机会,诱使你说出真心话,或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从而,取得口实达到整你的目的。”周玉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次调我回部队,他又来了。他说,在他转业之前,一定要处理好咱们俩的事。不然他姑父又该骂他了。他成全了咱们俩,又离间了咱们俩!”说到这里,周玉搂住李明珍说:“我现在想哭,都哭不出声来呀!”
李明珍一直在听着周玉的叙说。平时看周玉老实厚道,少言寡语,以为他是个迷糊人,谁知他对什么都清楚,都分析得入微、透彻。听了关于贺永新、何云良二人的是与非,回想自己的遭遇和处境,仔细琢磨又消了气。李明珍就是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李明珍说:“你分析得挺好,两个人的嘴脸也看清楚了。我心里也明白了。但是,不管对咱们如何,我不计较。事已至此,悔恨也没有必要!那明天,对,就是今天,咱们去公社办手续,我支持你回到部队,去干你应该干的革命工作。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就行了!”
窗户纸已透出白光,天亮了。
李明珍起身下地点火做饭。婶婶也起来了,两只眼象红透的樱桃,瞟着明珍说:“明珍呐,你们俩叨叨半宿,没睡觉。一阵哭一阵笑的,这里肯定有事。说,什么事?”
李明珍这次不会说谎话,想了想说:“周玉要调回北京。”
婶婶听了可像是炸了马蜂窝,厉声说:“什么?回北京?这个家他不要啦?啊!这不是狠心贼吗?”扭哒扭哒进了西屋,指着周玉说:“好你个小兔崽子!你想抛家舍业去北京享清福去?那你当初就不该回来!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周玉自小就在娘和婶婶的呵护下成长,婶婶的风雷脾气他当然清楚,虽然长大了,还是惧怕她老人家三分。不说不行,要说也得说真话。别看婶婶大字不识,但辩解个理,可分析得清楚。只好嗫嗫嚅嚅地说:“是调回北京!这可是我爸让我回去!”
婶婶说:“你老大不小了,你还光听那老东西的话?那老东西可办的是缺德带冒烟的坏事!你不知道明珍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一甩手就走了,她们娘俩怎么过?明珍为你受了那么多罪,容易吗?你现在又要远走高飞,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回北京?你惹不起你爹你妈,我叫人给老东西写信,再打个电报,这北京你就别回去了!有什么事我顶着!”
周玉大气不敢出,小声说:“婶婶,您先别生气,听我说。这次调我,不是我父亲的主意。上边有通知、有文件。”
婶婶一甩手说:“我不管那些,我就是不让你走!”
周玉说:“因为这次要求特别严格。还不许有任何政治影响,所以……”
婶婶摆摆手说:“得啦,得啦,甭跟我说那些客套话,我听出来了,不但你调走,还要和明珍划清界线,是也不是?”
周玉说:“这不是我的真心实意。贺永新随调令来了,他说的。”
婶婶说:“是不是贺老二那个臭小子?他来干拆桥断路的事,我骂他八辈祖宗!”
周玉说:“这件事也不是他的意思,我和明珍结婚,就没让我父亲知道。我父亲现在知道了,来信就骂我……。”
婶婶骂道:“这个老东西。还是那么霸道!这婚姻自主,在他那就不自主了?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想反对?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就这么狠心?我去找你叔,让他去北京找他,骂他一顿!”
李明珍正做早饭。一听婶婶要去饲养棚找叔叔,就走进屋说:“别去找我叔啦,这件事我们俩已经说好了!”婶婶一瞪眼说:“什么?你同意了?我说明珍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忍啦?啊?你受了这么多罪,就让周玉走了?你怎么办?你那没出生的孩子怎么办?一出世就缺爹少娘,你不想想,这个家就这么败了?”
婶婶不听明珍的劝告,扭着小脚就要往外走。这时周显亮拐着腿走进院门,说:“大清早就耍什么疯?”
婶婶两手拍着胸脯说:“这个家可过不了啦!”接着就把周玉和李明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周显亮听后也不说话,掏出烟包往烟锅里装旱烟,点上火,坐在石板櫈上叭嗒叭嗒抽旱烟。抽了一锅烟,这才走进西屋问周玉,有没有这件事,周玉点点头。周显亮那古铜色、核桃皮似的脸马上阴沉下来。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
周玉就怕叔叔一声不吭。过了有半袋烟工夫,周显亮说:“一切服从革命需要吧!”
婶婶在一旁正等着救星发表意见,一听这句话,立刻跳了起来,说:“你就这么大公无私?就这么让他把家败了?啊?”
周显亮平时不爱多说,但要说出话来,可是吐唾沫成钉。他一看老伴急得跳高,便用烟袋锅敲着鞋帮子说:“你一个老娘们家家,知道啥?钉铆不分,瞎闹哄啥?这是组建机密单位,就需要咱周玉这样的人才!周玉来学校教书本来就是下放锻炼。他本身就是军人、党员,难道想干啥就干啥?像你一样?”
这几句话一出,就把婶婶这门“小钢炮”打哑了。不跳也不闹了,只说:“行,听你老东西的,出事你兜着!”扭着小脚走到灶台盛饭去了。
周显亮问道:“周玉呀,这是国家的需要,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只是坑了明珍,明珍可受苦了。明珍呐,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你说说,让叔叔听听。”“叔叔,咱们不能怨人家。这事也不能怨周玉,他所干的工作的确要求非常严格。不能因为亲属的政治问题而受影响。我同意他调回部队,我也同意和他离婚。但我有一个要求,离婚可以,但我不离开这个家。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了父母,我要守着二老、守着我的儿子过日子。遍地黄土都埋人,在哪儿生活惯了就是自己的故乡。我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我的家!行不?”
周显亮听了李明珍一席话,心情激荡!他说:“叔叔我已年过半百,我就想有个有老有少、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和和睦睦的家。当前国内外阶级斗争激烈,在这件事处理上,明珍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有文化有知识之人,说话办事,胸怀大度,叔叔非常佩服!叔叔心里也如刀扎,难受哇!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让你受苦了。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将来把孩子奶大,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是要成个家,有个家才是生活!”说到这里,周显亮老泪纵横,哭声不止。周玉和李明珍在一旁也无声地哭了。婶婶在外面正吸溜吸溜地喝着小米粥,两行热泪落碗里,和着稀粥咽下肚子里。
两天后,周玉和李明珍办了离婚手续。那一天李明珍赶到顺城亲自把周玉送上北去的火车。
湾道山村社员朴实而厚道,大家都把李明珍当成自家人。因为李明珍穿戴朴实,办事干练,心地善良,教学有方,博得全村社员的爱戴和信任。原来有七十多名学生,后来,凡适龄儿童,都上了学。人们尊称她“李先生。”李明珍备课、批改作业、写教案,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因为生活艰难,营养不足,有时上半天课就累得站不稳。因为吃不饱,在黑板上写字,右手就打哆嗦。一回家,累得浑身像散了架。有婶婶照看家,总能吃个热乎饭。为了给她补身子,婶婶每天去饲养棚取鸡蛋。有时一天下两三个,有时还空窝。一空窝,婶婶便东家走西家串去讨要鸡蛋。一听说给“李先生”补身子,这家拿出鸡蛋、那家端出花生。李明珍见婶婶每天给她喝鸡蛋汤,冲鸡蛋花,心里非常不忍。为这碗鸡蛋汤,婆媳俩争执半天,汤凉了,李明珍才不得不喝下去。春天刚过,夏天的脚步紧跟而来。这时的太行满山遍野郁郁葱葱。远山近水绕着湾道山村转。空气清新,山村宁静。花香果馥,鸟语蝉鸣。夏天,山头上烈日炎炎,而山下的湾道山村,家家户户从祖宗那辈就用石头垒房屋。石头墙,石头梁,石头顶盖一座房。房屋冬天暖,夏天凉。这年五月初十,李明珍生下一个小儿。刚出生时,只有三斤八两重,哭声很小,像猫叫。公社卫生院一听说是湾道山村小学“李先生”坐月子,都网开一面。右派也好,左派也罢,这些称谓都是政治斗争的产物。政治斗争有历史性、阶级性、不确定性。百姓们看的是实际!在老百姓心目中,李明珍就是一个好老师!好先生!院长亲自跑到公社去特批营养品,拿着批条到供销社买了五斤奶粉、二斤炼乳、五斤鸡蛋、二斤红糖。要知道,这些食品,当年是凭票供应的,“高级干部”才可供应这些营养品。
周玉走了三个月,来了信。信里代问叔婶好,又问孩子是否平安降生。李明珍把信念给叔婶听。二老很高兴。随信还寄来三百元钱,说是爷爷奶奶积攒的钱,还有小孩衣服等。这时,西山大姐正生病。李明珍让叔叔给捎去二百元钱。剩下一百元交给婶婶供生活支用。李明珍产后只休息了一个月就上了班。把孩子放在家里,婶婶精心看护。李明珍这次生产,由于营养跟得上,奶水足。孩子个不大,特能吃。孩子过了满月就长了二斤肉。哭声也大了。小腿也硬实了。周显亮给孙子起了个小名叫“二生”。这年秋天,二生三个月大了,长到十斤重,个子大多了,身上肉也多了,哭起来声嗓大。哭起来,两小手握成拳,乍乍着,两条小腿一蹬一蹬地用力哭叫。老两口别提多高兴了。
周显亮每天等社员把饲养棚里的牛、驴牵走去山上干活,就开始清理槽头,打扫地面上的粪尿。准备好下工回槽牲口的饲料和饮水。抽个空闲,去七里河捞鱼捉虾。今年雨水足,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所以,鱼虾被冲下山来。河水在湾道山转半个圈便奔流直下,流向平原。河岸边水草长得旺盛,鱼虾便躲在小草的阴暗处。周显亮每天用小捞网都能捞到二三斤小鱼。把鱼开膛破肚,洗干净,只等李明珍回来做。李明珍长在海河边,从小爱吃鱼,会吃腥,她能用丁点花籽油,做一锅香喷喷的酥鱼。李明珍几乎每天吃一顿酥鱼,催生了足够的奶水,供二生吃得饱、长得壮。
八月初,满山庄稼丰收在望。社员们正盼着风调雨顺来个好年景,吃上一顿饱饭。这一天还很热,周显亮去七里河捞鱼。这时鱼肥、籽多。他下网拉了几下,只捞到几条小鱼。又看水里,不时有斤重的鲫鱼顶流上游,他一看,乐了。如能捞几条大鱼那该多高兴啊!穿裤衩下到河里。河不深,只没大腿根,但水流急,稍不留神,就会被水流冲倒。一网捞起四条斤重的鲫鱼。心里高兴,还想多捞几网,突然来了一股水流,一下子把他冲倒、把他打闷了,等他浮上水面,已被冲出二里远。依仗年轻时在南方跟水打交道多,识一些水性,若不然,这条老命就交待了。秋天天气虽热,水却是阴凉的。周显亮左腿内还有一块没取出的炮弹皮,被这凉水一激疼痛难忍。回到放鱼和放衣服的地方时已近中午。于是,赶快穿好衣服提着鱼回家。
刚进家门口,就听家里有客人声。进屋一看,却是不速之客。客人就是贺永新。他穿一身摘去了徽章的旧军装。白净的长脸,鬓角被刮得发青,正拉家常。他见周显亮拐着腿进了屋,马上站起身来说:“叔叔身体不错,还能下河捞鱼!”
周显亮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永新说:“昨天下午才回来的。”
周显亮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说:“这位是哪村的?”
贺永新马上介绍说:“这个是何云良的妹妹,何云秀。”
周显亮拍拍脑袋说:“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何云秀说:“叔叔还记得我吧?我现在在县城医院当护士哩!”
周显亮便高兴地说:“在医院好,好!这么说,你们是请我去喝喜酒吧?”
贺永新喜不自禁地说:“十月一日,快了,快了,倒是我请二老和明珍都去。”
婶婶坐在炕沿儿一直不说话,听说贺永新要结婚,气就不打一处来,再也憋不住了,撇着嘴说:“担阈∽佑兄郑〉{你小子有本事,你刚刚拆了一对,今天又成一双!”
贺永新双手作揖,笑嘻嘻地说:“我的好婶婶,我的好妈妈,你嘴上给我积点阴德吧!周玉两口子离婚根本不关我的事。”
婶婶斜眼看着贺永新,说:“打小你就歪点子多,谁不知你小子是‘鬼难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