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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头镇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还是沉默地等待对方启蒙。难道不清楚?请问你想要我们家的门牌号?街坊姓名?
“虎头镇是日本鬼子比中国人还多的镇子。这一点你为什么不主动交代?”
他觉得他更张不开口了。首先他没数过虎头镇的日本人口和中国人口;其次他刚刚两岁父亲就被调到了安平镇。假如审讯者用功读了卷宗;应该知道他离开虎头镇时的岁数。
“你父亲是伪满职工?”
“我父亲……”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张俭决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吵嘴扯皮的对象。 “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共产党员。地下共产党员不一样;国民党高官里还有地下共产党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的。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的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的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的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的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的;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的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的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断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 “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的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的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肉麻烦和精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快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
“那你默认你的罪行喽?”
“什么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的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的?”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由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草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
第十三章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