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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十五岁的男孩;额头上堆起一摞皱褶。大个头开始向右边移;张钢也跟着移。只是比他动作小、稳。
师长的夫人从屋里走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大声说:“哟这干什么呀?”
大个头擒拿手马上往楼上瞟一眼。张钢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
大个头不耐烦了;扑了上来。他腿力特好;张钢攻下三路没掀倒他。张钢很快又跟大个头陷入了乱打架。结果是大个头胜两局;张钢胜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赢了;”师长说;“他乱打架打跑一个;剩下的体力还赢了一局。再说你们说他基本步法不会;他基本步法不会还把你们打成这样;会了还有你们活的?”师长给张钢鼓起掌来。
张钢不动;也没表情。他觉得大个头是险胜;他如果不跟他耗那么多体力;说不定能赢。
“知道小鬼为什么能赢你们吗?”首长问楼下比武的和观战的;“他专注;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有多专注?眼睛能把石头都看出个洞来!”
首长夫人乐呵呵地搭腔:“我看这小鬼长得挺俊的;要是我没儿子;我就认他做干儿子!”
下面看热闹的人起哄:“有儿子就不能认他做干儿子了?”
“那得问人家爸妈答应不。小鬼;留下吃晚饭。啊?”
张钢摇摇头。
首长还没评说完这场格斗;他指着张钢说:“并且;小鬼打得见风格。刚才我这口子大声咋唬;他的对手走了神;那是他进攻的时机;他放过了;因为他不愿意在对手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投机取巧胜他。”
首长夫人没留住张钢;似乎更加慈爱起来;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叫张钢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找她。她是来这个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师部原址;离这个城市几百公里;几个孩子都当了兵。她把张钢送到马路上;才跟他告别。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的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的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的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的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的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的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的;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共产党员的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 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的卡车上的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的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毛主席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儿了?”她隔着枕巾问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动不动;一气不吭。
“她也听到广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确像是一个儿童烈士。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让小环心里惴惴的?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