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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还挺会调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了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口袋里来的。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奇书网。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面;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点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一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出一张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二孩照办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不动;耷拉着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说。[奇书电子书+QiSuu。cOm]
“肯定懂……”张站长说;眼睛盯着一大堆头发下的脸。
“别问了。还用问?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二孩妈说。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筷子不落;直接又夹了一块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环碗里。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张站长说:“二孩;你再写:那你为啥又回来?”
二孩一笔一画地写下父亲的审问。
小日本婆读完了;仍然不动;耷拉着眼皮。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去的玉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只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条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一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赠。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小环说:“妈;她有了。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吗?”二孩妈问。
“你咋这么说话呢?!”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
“二孩;你问问她;几个月了?”二孩妈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怀上。”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没见她犯恶心;吐啊;什么的……”二孩妈说;还不敢相信。
“咳。她心里有数呗。”张站长说。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说: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环搂进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辩解;沉默而热烈;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他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个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会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说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
“二孩在她那儿吧?”小环问道。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弄出一个赔钱货来。”小环说。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又去哪儿啊?”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一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详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