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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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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怀又打量她,姑娘身裁匀称,面容红中透白,两眉正中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黑痣,很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丽达。

“你叫什么名字?”张敬怀问。

姑娘答:“我叫冯怡。”

“在这里疗养?”

“是的。”接着自我介绍说“我是个’ 知青‘ ,在农村修理了几年地球,在’ 大返城‘ 高潮时,从乡下回来。没有分配工作,在新华书店当一名临时工。事情不多,读书很方便。”

“你的父母呢?”

冯怡低头沉默了一刻:“我不希望谈让我伤心的事。”

“你是来游玩,还是来疗养?”

“这是高干的疗养院。按正常情况,我是进不来的。可是,我在’ 文化大革命‘ 中学到的本领,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来住几天,玩玩。”说着诡秘地一笑。

“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张敬怀饶有兴趣地问。

“我会看手相,”冯怡故作姿态地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男左女右……伸出来。”

张敬怀笑着说:“经过文化大革命,你还搞迷信活动。”但还是把左手伸给了她:“我不信,你看不准,可得受处分!”

冯怡拉过他的手,装模做样的看了一会掌上的纹路,边看边说:“你嘛……是个当官的。哎呀,你的官还不小呢。你看,你这’ 事业线‘ ,又粗又长……”她继续看下去,接着说:“可是,四十岁以后,’ 事业线‘ 突然断了,你就事事不顺,在’ 文化大革命‘ 中,挨整了,整得还不轻。以后嘛……你的’ 事业线‘ ,又延长下去了,兴旺发达……对不对?”

张敬怀说:“也算对吧。你不怕当官的?”

冯怡说:“我不怕当官的。当官的,不也是人吗?”

“对,当官的也是人。你这个观点很对。你这个小鬼真有意思。”

冯怡哈哈大笑:“你不能叫我’ 小鬼‘ ,那是你们红军对小孩子的称呼。我已经二十岁了。”

张敬怀笑了:“我检讨,不叫你’ 小鬼‘ ,叫小冯吧。……你说,你不怕当官的,这很好。可是当官的很厉害呀,他掌握着生杀与夺的大权……”张敬怀又笑了笑。

“可是,有时候老百姓也很厉害。像你挨斗的时候,老百姓就很厉害。”冯怡说。

除了在“文化大革命”中,还没有人敢反驳过他,张敬怀觉得更有意思,说:“是的,当官的首先是人。他也吃喝拉撒睡,他也有七情六欲。他有权的时候,一说话就是’ 指示‘ ,就是命令。一讲话,不管讲什么,都很’ 重要‘ ,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没有人找他谈天说地。”

“可是,他不当官的时候呢?”冯怡问“还有人把他当成人?……”冯怡说着打住了。再说下去,就要揭张敬怀的疮疤了。

张敬怀说:“你既然不怕当官的,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我?”姑娘看了看他,自己摇着头“我不够资格。”

张敬怀说:“你可知道,交朋友没有高低贵贱差别,没有贫穷富裕的差别,甚至没有年龄的差别的。只要谈得来,就可以成为朋友。如果讲这些差别,就是酒肉朋友了!一起打过仗的叫战友;一起打过牌的,叫牌友;一起养病的叫病友。

病友,即养病中的朋友。咱们在疗养院一起养病,岂不是朋友?”张敬怀畅快的大笑了。此时,张敬怀自己也不明白,他和这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话。

停了一刻,冯怡说:“我告诉你吧,我认识你。”

“哦?你认识我?”张敬怀好奇地问。

“我起码见过你两次。”

“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请你做过’ 红军长征‘ 的报告。”

“这事很多,我早就忘了。”张敬怀说。“第二次呢?”

“第二次又更稀巧了:是在你挨批斗的大会上。”

“哦?”

“我这个人,小看多了,我崇拜英雄。那天在广场开批斗大会。我混进去看热闹。一看被批斗的是你”

“怎么样?”

“他们那么样的打你,踢你,揪着头发折磨你,你居然不低头,不认罪。我觉得你很了不起。那时我才十来岁,并不懂得什么’ 路线‘。当时,我想表示一下对你尊敬的态度,可是一时又找不出好办法。我摘下来头上的红线帽子,冲上台,便把帽子戴在你头上,就跑出了会场──你还记得那个小姑娘吗?”

张敬怀也笑了:“记得,记得,没齿不忘。后来呢?”

“当时我们小学也停课’ 闹革命‘。第二年虽然复课了,仍然是斗校长,斗老师。第三年,我们都被赶到乡下,’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了。”

“你在乡下呆了几年,有什么感受?”

“感受太多了,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很不容易,活得太累。所以,最近走了个后门,来这里游游泳,轻松一下。”又问“你喜欢游泳吗?我陪你。”

“喜欢的,不过我只会’ 狗刨‘。”

“首长不会,没有关系的。我教你。”

“我已经不是什么首长了。你就叫我张敬怀吧!叫老张,张叔,张伯都行。”

“好的!”冯怡快乐地说。

这样,他们每天穿树林,爬青山。肩并肩,手挽手。从背后看,像情侣;从正面看,像父女。

张敬怀说:“咱们俩个,扶老携幼。你扶老,我携幼。”

“别那么说。我也没有觉得你老,我也不’ 幼‘ 了。二十岁,还幼吗?”

过去张敬怀和人谈话时,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随便。现在他觉得,能够和人无所顾忌地谈天说地,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是最大的享受。他从来没有享受过无拘无束的谈天的乐趣。

有一次,冯怡问:“咱们的老祖宗在《三字经》中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人怎么那样恶呢?到底人的本性是’ 善‘ 呢?是’ 恶‘ 呢?”

张敬怀想了想,说:“我最近也想研究研究这个问题。人性善和人性恶,争论了一两千年了。我看,人一下生,呱呱坠地,他的本性,应该是善的。恶是后学的。”

冯怡说:“我和你的观点相反,人一下生,呱呱坠地,人的本性是恶的!”

“哦?”张敬怀看着冯怡“说说你的道理,我洗耳恭听。”

“这首先要给’ 恶‘ 下一个定义:什么是恶?人是什么?人是动物,不可否认吧?动物要生存,就要吃食物;要安全,就要保护自己;自己要有更多的占有,就要排斥别个,甚至撂夺;要传种接代,把生命延续下去,就要寻求配偶,这和一切动物都没有差别,对吧?”

张敬怀没有回答,却说:“说下去,你说下去。”

冯怡继续自己的议论:“人是动物,所以人性,首先表现为’ 动物性‘。所有人性中的’ 恶‘ ,小的如自私,占有欲,偷偷摸摸,大的诸如战争、阴谋、宫延政变,就是这种’ 恶‘ 的延续和发展。所以,应该是’ 人之初,性本恶‘。这就是我的观点。”

张敬怀笑了:“你这小鬼……还真爱想问题呢。”

冯怡马上说:“你怎么又叫我’ 小鬼‘ ?咱们有君子协定呢。”

“好,我错了。”张敬怀说“如果说,人的本性是恶的,那么怎么解释革命家的流血牺牲?怎么理解’ 杀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怎么理解为了革命,在敌人的监狱中’ 要把牢底坐穿‘ 呢?怎么理解许多善心善意的行为呢?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人一生下来都是’ 恶‘ 的,岂不是要灭亡吗?所以人的本性,还是善的。”

“我还是不能同意你的’ 高见‘。”冯怡说。

“说说看。”

“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第一,人是生活在群体中,所以人有’ 社会性‘。人们为了自己的群体的生存、发展、强大,生活得更好,就慢慢形成许多生活的行为规范。对个人,用道德约束自己;大者,难于自己约束的,就制定了法律等等手段。所以,我以为,’ 恶‘ 是先天的,是本性,’ 善‘ 是后天的,是教育,是社会道德和法律制约的结果 。所以还是’ 人之初,性本恶‘。”

张敬怀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冯,真能诡辩!如果,人性都是’ 恶‘ 的,就没有革命,没有理想,没有道德了。”

“现在谈你的道德,善良,真诚,不讲谎话,助人为乐,’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能做到这些,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了?”

“当然!”

冯怡说:“可是这道德是有自己的群体性的。比如,你在监狱中,敌人审问你,要你讲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单,你能讲真话吗?不能,你就违反了自己’ 真诚‘ 的道德准则。你之所以不讲真话,是为了你所在的群体能够不被打败,还要发展,强大,胜利。再比如这’ 忠‘ 吧,向来是我国最高的道德标准。这个’ 忠‘ 字的群体性最强:当了’ 张皇帝‘ 的臣子,对’ 张皇帝‘ 必须忠;当了’ 李皇帝‘ 的臣子,必须对’ 李皇帝‘ 忠;’ 张皇帝‘ 的臣子,如果对’ 李皇帝‘ 忠,就构成对’ 张皇帝‘ 的不忠……你讲讲,怎么衡量这’ 忠‘ 字的道德标准?”

张敬怀说:“你还真想了些问题哪。这’ 忠‘ 是有阶级性的……”

“您老人家得了吧!”冯怡笑着打断了他“在文化大革命讲’ 忠‘ ,是创了世界纪录的。’ 忠‘ 字舞,’ 忠‘ 字歌,’ 忠‘ 字操。林彪最讲忠’ 最最最‘ ……归根结底,结果,我就不说了。你,作为我们政权中的’ 臣‘ ,也是讲’ 忠‘ 的,你讲’ 忠‘ ,还是为了你的群体更好,群体更好了,你也才能更好!从你的经历中,不是可以看出这一点吗?”

“这,你说我讲’ 忠‘ 是为了自己,本人就不能苟同了。”

冯怡马上问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讲没讲过’ 忠‘ ?”

“讲过。”

“你忠于谁?”

“忠于国家,民族……”

“讲没讲过忠于毛主席?”

“也讲过。”

“错没错?”

“现在我也没认为有什么错。”

“那么批你,斗你,把你关进监狱也都对了?”

“那不见得是毛主席……”张敬怀觉得,不能和冯怡讨论这个问题了……话锋一转,你总是为你的’ 人之初,性本恶‘ 辩护。文化大革命是特定的历史环境和历史条件把人那’ 恶‘ 的一面’ 释放‘ 出来了。归根结底,还是’ 善‘ 胜利了呀!如果没有人性善,你怎么会给我戴顶红帽子呢?不谈了吧。留着下次争论。

“好的。”冯怡说,搀扶着张敬怀的手臂,下了山坡。

一老一少,都对他们之间能谈天说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天晚上,他们爬过一条小山梁,来到水库旁边,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坐下。这次他们谈的是人生。

冯怡问:“我总觉得,你们这些人活得很累。可是你是为什么活着呀?”

张敬怀说:“是的,累是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为了中国革命,为了创造人民的幸福,把什么都交给革命和党的事业了。能不累吗?”

“我知道。”小冯说“你们这一代人,为党,为国家,为人民,为道德,为党性,为舆论活着。”

“那么,如果不为这些活着,为什么活着?”

“在这方面,我们是两代人,我们有’ 代沟‘。经过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我现在只为自己,为自己的快乐活着,怎么快乐,就怎么活。”

“你光为快乐,就不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

冯怡说:“我所说的快乐,并不是醉生梦死。比如我对’ 社会学‘ 有兴趣,就看很多书,能够解决了自己思索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就享受到最大的快乐。”

“你将来可以当博士。”

“也可能。但当不当博士并不重要。人生总得做点事情,否则,活着有什么意思?做事情就可能有成就,可是当自己有了成就的时候,你不可当真,为了你有了成就,要什么官呀,名呀,职位呀。那样你就很累,很不快乐了。干事情是一种追求,追求的过程中就有快乐,你就把’ 成就‘ 当成’ 活动‘ 的’ 副产品‘ 吧。副产品,是有没有都可以的。”

“对的,对的。这样就少些烦恼。”

冯怡忽然问:“我总觉得,在你们那个’ 圈子‘ 里生活,一定很累。你不能为自己活几天?活得轻松,自在一些?活得不像个’ 首长‘ ,而是像普通老百姓那样?”

“难道咱在一起谈话,我不像个普通老百姓?”

“在我面前,你像!我们是’ 病友‘ 嘛。可是一回到你那个生活圈子,你肯定是讲话、报告、批指示、下命令。你不能随便讲话,一讲话,即使是要人们把大门修高一些,也是’ 重要讲话‘。你得摆着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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